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失火的天堂 | 上頁 下頁
一八


  自從過了十一歲,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竄,以驚人的速度長高。她依然纖瘦,可是,在熱帶長大的女孩,發育都比較早。夏天,她那薄薄的衣衫下,逐漸有個曲線玲瓏的身段。

  豌豆花從同學那兒,從老師那兒,都學習到「成長」的課程。

  當胸部腫脹而隱隱發痛,她知道自己在變成少女。躲在小廚房中洗澡時,她也曾驚愕的低頭注視自己的身子,那嬌嫩如水的肌膚,潔白如玉,儘管從小就常被體罰,那些傷痕都不太明顯。而明顯的,是自己那對小小的、挺立的、柔軟而又可愛的乳房,上面綴著兩顆粉紅色的小花蕾。每次把洗澡水從頸項上淋下去,那小花蕾上就掛著兩顆小小的水珠,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兒,晶瑩剔透。

  第一次發現魯森堯在偷看她洗澡時,豌豆花嚇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渾身都遮蓋起來。從此,她洗澡都是秘密進行的,都等到魯森堯喝醉了,沉沉入夢以後,她才敢偷偷去洗淨自己。而那些日子,她來得愛乾淨,她討厭底褲上偶爾出現的污漬,她並不知道這是月信即將開始的跡象。

  然後,魯森堯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。

  每次,他喝醉以後,那眼底流露的貪婪和猥褻常讓她驚悸。她小心翼翼的想躲開他的視線。這種眼光對她來說並不陌生,以前,她也曾看到他用這種眼光看玉蘭,然後就是玉蘭忍耐的呻吟聲。她儘量讓自己逗留在外面,可是,每夜賣完獎券,她卻不能不回家。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樣讓她恐懼,她怕黑,怕夜,怕無星無月的晚上,怕暴風雨……這都是那次水災遺留下來的後遺症。只是,她從不把自己的恐懼告訴別人。

  那夜,她賣完獎券,和往常一樣回到家裡。

  小木屋一共只有兩間,魯森堯住前面一間,她睡後面一間,每晚回家,她必須經過他的房間,這對她真是苦事。往往,她就在這段「經過」中,被扯住頭髮,狠揍一頓,或挨上幾個耳光,理由只是:「為什麼你活著?秋虹倒死了?是不是你克死的?你這個天生的魔鬼,碰著你的人都會倒楣!你克死了你母親、你父親、你弟弟妹妹還不夠!你還克死我的女兒!你這個天生的掃把星!」

  這一套「魔鬼」、「掃把星」的理論,是魯森堯從巷口拆字攤老王那兒學來的。老王對他說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,而是他的命:「你的八字太硬,命中帶煞,所以克妻克子,最好不要再結婚!」

  老王的拆字算命,也只有天知道。他連自己的命都算不出來,對魯森堯的幾句胡言,也不過是略知魯森堯的過去而謅出來的,反正「老魯」(在克難街,大家都這樣叫他)也不會付他看相費,他也不必說什麼討人喜歡的江湖話。何況,老魯又是個極不討人喜歡的人。

  但是,自從魯森堯聽了什麼「克妻克子」這一套,他就完全把這套理論「移罪「於豌豆花身上。天天罵她克父克母克親人,罵到後來,他自己相信了,左右鄰居也都有些相信了,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。背負著如此大的罪名,豌豆花怎能不經常挨揍呢!

  那夜,豌豆花回家時已快十點鐘了。鄰居大部分都睡了。

  她曾經一路禱告,希望魯森堯也睡了,那麼,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臥室裡。但是,一走到家門口,她就知道希望落空,家中還亮著燈。同時,最讓她心驚肉跳的,是聽到魯森堯那破鑼嗓子,正唱著「秦瓊賣馬」。這表示他已經半醉了,而且,表示他的心情「惡劣」。他總以落魄的秦瓊自居,每當唱這齣戲時,就是他「遭時未遇,有志未伸」而被人「欺淩壓榨」的時刻,也是他滿腔怒火要發洩的時刻。

  豌豆花走到門口,悄悄推開房門,踮著腳尖,還企圖不受注意的走進去。魯森堯正用筷子,敲著桌上的杯子碟子當鑼鼓,嘴裡唱到最精彩的一段:「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,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。提起了此馬來頭大,兵部堂王大人相贈與咱。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,欠下了店飯錢,沒奈何只得來賣它……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!但不知此馬落在誰家……」

  豌豆花已走到牆角,把那包獎券香煙都悄悄的擱下了。她的心咚咚跳著,還好,他唱得有勁,沒注意到她。她正要掩進自己的房間,忽然,身後傳來魯森堯一句平劇道白:「呔!你這小丫頭要往哪裡走!左右!給我綁過來!」

  豌豆花站住了。然後,魯森堯的一隻手重重的落在她肩上。她只得轉過身子來看著他。他又是滿身酒氣,滿眼邪氣,滿臉鬼裡鬼氣。她有些發毛,最近,她變得越來越怕他了。上次,他曾經拿了把刮鬍子刀,威脅要毀掉她「漂亮的臉蛋」。

  另一次,他把隔壁張家小女孩的洋娃娃撿回家,當著她的面,嘿嘿嘿的笑著,把那洋娃娃的腦袋,用長長的鐵釘一根根釘進去。害得她好多晚上都做惡夢,夢到他用大鐵釘來釘她的腦袋。

  「別想溜!豌豆花!」他喊著:「你存心要躲開我!是不是?抬起頭來,看著我!他媽的!」他在她下巴上一托,順手擰住她的面頰。「你看著我!」

  她被動的看著他,張著那對無辜的、清澈的大眼睛。

  「媽的!」他給了她一耳光。「你幹嘛用這種驕傲的樣子看我?你這雙賊眼,滿眼睛都是鬼!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?你以為你是高貴的大小姐嗎?你心裡在罵我!是不是?是不是?是不是?」

  她盯著他,咬著牙不說話。

  「媽的!」他又給她一耳光。「你變啞巴了?你的舌頭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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