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失火的天堂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從此,豌豆花是經常被吊在鐵鉤上了,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了。魯森堯以虐待豌豆花來懲罰玉蘭對楊騰的愛。玉蘭已經怕了他了,怕得聽到他的聲音都會發抖。魯森堯是北方人,雖然住在烏日這種地方,也不會說幾句臺語,於是,全家都不敢說臺語。好在楊騰是外省人,玉蘭早就熟悉了國語,事實上,豌豆花和她父親,一直都是國語和臺語混著說的。

  豌豆花雖然十天有九天帶著傷,雖然要洗衣做事帶弟弟妹妹,但是,她那種天生的高貴氣質始終不變。她的皮膚永遠白嫩,太陽曬過後就變紅,紅色褪了又轉為白皙。她的眼睛永遠黑白分明,眉清而目秀。這種「氣質」使魯森堯非常惱怒,他總在她身上看到楊騰的影子。不知為什麼,他就恨楊騰恨得咬牙切齒,雖然他從未見過楊騰。他常拍打著桌子凳子怪吼怪叫:「為什麼我姓魯的該這麼倒黴!幫那個姓楊的死鬼養兒育女,是我前輩子欠了他的債嗎?」

  玉蘭從不敢說,魯森堯並沒有出什麼力來養豌豆花姐弟。

  嫁到魯家後,玉蘭的撫恤金陸續都拿出來用了。而小五金店原來生意並不好,但是,自從玉蘭嫁進來,這兩條街的鄉民幾乎都知道魯森堯縱酒毆妻,又虐待幾個孩子,由於同情,大家反而都來照顧這家店了。烏日鄉是淳樸的,大家都有中國人「明哲保身」的哲學,不敢去干涉別人的家務事,但也不忍看著玉蘭母子四個衣食不周,所以,小店的生意反而興旺起來了,尤其是當玉蘭在店裡照顧的時候。魯森堯眼見小店站住了腳,他也落得輕鬆,逐漸的,看店賣東西都成了玉蘭的事,他整天就東晃西晃,酗酒買醉,隨時發作一下他那「驚天動地」的「丈夫氣概」。

  這年夏天,對豌豆花來說,在無數的災難中,倒也有件大大的「喜悅」。

  原來,豌豆花早已到了學齡了。鄉公所來通知豌豆花要受義務教育的時候,曾被魯森堯暴跳如雷的痛駡了出去。豌豆花雖小,在家裡已變得很重要了,由於玉蘭要看店,許多家務就落在豌豆花身上,她要煮飯、洗衣、清掃房間,還要幫著母親賣東西。「討債鬼」彷佛是來「還債」的。魯森堯無意於讓豌豆花每天耽誤半天時間去念什麼鬼書,而讓家裡的工作沒人做。

  本來,鄉下孩子念書不念書也沒個准的。可是,這些年來,義務教育推行得非常徹底,連山區的山地裡都建設起國民小學來了。而且,那個被魯森堯趕出去的鄉公所職員卻較真了。他調查下來,孩子姓楊,魯森堯並沒有辦收養手續,連「監護人」的資格都沒有。於是,鄉公所辦了一紙公文給魯森堯,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礙義務教育的推行。魯森堯不認識幾個字,可是,對於「衙門裡」蓋著官印的公文封卻有種莫名的敬畏,他弄不懂法律,可是,他不想招惹「官府」。

  於是,豌豆花進了當地的國民小學。

  忽然間,豌豆花像是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,另一個帶著七彩光華的絢麗世界。她的心靈一下子就打開了,驚喜的發現了文字的奧秘,文字的美妙,和文字的神奇。她生母遺留在她血液中的「智能」在一瞬間復蘇,而「求知欲」就像大海般的把她淹沒了。

  她開始瘋狂的喜愛起書本來,小學裡的老師從沒見過比她更用功更進步神速的孩子,她以別的學童三倍的速度,「吞咽」著老師們給她的教育。她像一個無底的大口袋,把所有的文字都裝進那口袋裡,再飛快的咀嚼和吸收。這孩子使全校的老師都為之「著迷」,小學一年級,她是全校的第一名。

  有位老師說過,楊小亭……在學校裡,她總算有名有姓了……讓這位老師瞭解了什麼叫「冰雪聰明」,那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!事實上,一年級的課上完以後,豌豆花已經有了三年級的功力,尤其是國文方面,她不止能造句,同時,也會寫出簡短的、動人的文章了。

  可是,豌豆花的「念書」是念得相當可憐的。

  她經常帶著滿身的傷痕來上課,這些傷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。有一次她整個小手都又青又紫又紅又腫,半個月都無法握筆。另一次,她的手臂瘀血得那麼厲害,以至於兩星期都不能上運動課。而最嚴重的一次,她請了三天假沒上課,當她來上課時,她的一隻手腕腫脹得變了形,校醫立刻給她照X光,發現居然骨折了,她上了一個月石膏才痊癒。也由於這次骨折,他們檢查了孩子全身,驚愕的發現她渾身傷痕累累,從鞭痕、刀傷、勒傷,到灼傷……幾乎都有。而且,有些傷口都已發炎了。

  學校裡推派了一位女老師,姓朱,去做「家庭訪問」。朱老師剛從師範學校畢業未久,涉世不深。到了魯家,幾句話一說,就被魯森堯的一頓大吼大叫給嚇了出來:「你們當老師的,教孩子念書就得了,至於管孩子,那是我的事!她在家裡淘氣闖禍,我不管她誰管她!你不在學校裡教書,來我家幹什麼?難道你還想當我的老師不成!豌豆花姓她家的楊,吃我魯家的飯,算她那小王八蛋走運!我姓魯的已經夠倒黴了,養了一大堆小王八蛋,你不讓我管教他們,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!你去養,你去管,你去教……」

  朱老師逃出了魯家,始終沒弄清楚「一大堆小王八蛋」指的是什麼。但她發誓不再去魯家,師範學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,卻沒教她如何教「家長」。

  朱老師的「拜訪」,使豌豆花三天沒上課。她又被倒吊在鐵鉤上,用皮帶狠抽了一頓,抽得兩條大腿上全是血痕。當她再到學校裡來的時候,她以一副堅忍的、沉靜的、讓人看著都心痛的溫柔,對朱老師、校長、訓導主任等說:「不要再去我家了,我好喜歡好喜歡到學校裡來念書,如果不能念書,我就糟糕了。我有的時候會做錯事,挨打都是我自己惹來的!你們不要再去我家了,請老師……再也不要去我家了!」

  老師們面面相覷。私下調查,這孩子出生十分複雜,彷佛既不是魯森堯的女兒,也不是李玉蘭的女兒,戶籍上,豌豆花的母親填的是「許氏」,而楊騰和那許氏,在戶籍上竟無「婚姻關係」。

  於是,豌豆花的公案被擱置下來,全校那麼多孩子,也無法一個個深入調查,何況外省籍的孩子,戶籍往往都不太清楚。學校不再過問豌豆花的家庭生活,儘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帶著不同的傷痕來上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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