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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「就畫畫、雕塑。回臺灣,把我所學的,去教給另一代年輕人。」朱培德怔了。這答案是他在一千個答案裡,也不會去選中的。他怔怔的看著志翔,呆在那裡。朱太太卻有點心慌意亂,憑一個母親的直覺,她知道丹荔對這男孩子已經認了真。而這男孩子,卻要跑到一個遙遠的角落裡去。

  「志翔,」她說:「你很愛臺灣嗎?」

  「那兒是我的家。」志翔坦白的說。「家是什麼?家就是你無論離開多久,仍然想回去的地方。而且,或者我自幼受的教育不同,我總覺得,我不能數典忘祖!」

  朱培德震動了一下。「你話裡有什麼特殊含意嗎?」他深思的問。

  「朱伯伯,您別多心,我知道你已入了瑞士籍,我想,人各有志,您有您的看法,我不容易瞭解。或者,您覺得,除了瑞士,這世界上沒有一片安樂土,事實上,在我看來,瑞士也不見得是安樂土!我是從臺灣來的,說真的,在我出來以前,我對臺灣也有些不滿,現在呢?我只能告訴您,我想它,愛它,不止愛它的優點,也愛它的缺點!因為,只有在那兒,我覺得是我自己的家鄉!」

  朱培德凝視著他,真的出起神來了。

  這次的見面,不能說是很順利,但是,也沒有什麼不順利。對志翔來說,他並沒有安心去討好朱培德夫婦,他表現的,是十足的他自己。對朱培德來說呢?事後,丹荔這樣告訴了志翔:「小翔子,你的一篇話,害我爸爸和媽媽吵了一整夜!辯論了一整夜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爸爸說你很狂,很傲,但是,說的話並不是沒道理。媽媽說你只會唱高調,還沒有成熟。爸爸主張讓我和你自由發展,媽媽主張把我送到澳洲去,以免和你再交往。爸爸說女兒要戀愛,送到非洲也沒用,媽媽說,女兒和這窮小子戀愛,總有一天會飛得遠遠的。她不認為非洲和臺灣有什麼不同。爸爸說媽媽眼光狹窄,說不定這小夥子大有前途,媽媽說爸爸腦筋糊塗,要斷送女兒終身幸福!爸爸說——」她喘了口氣:「哎喲,反正爸爸這麼說,媽媽就那麼說,媽媽那麼說,爸爸就這麼說——」志翔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  「結論呢?」他問。「結論呀,」丹荔指著他的鼻子尖:「你如果不是好人,就是壞人,你如果不是有前途,就是沒前途!你如果和我不是有結果,就是沒結果——」

  「這不是廢話嗎?」

  「本來嘛!這種辯論永不會有結論的!又不是法官審案子!」她攀著他的手臂:「我們去湖邊飽看天鵝,好嗎?我們去遊湖去,好嗎?你瞧,我為你準備了什麼?」她取出一大迭畫紙和一盒炭筆。志翔的眼睛發亮了。「啊哈!」他叫:「小荔子!你實在是個天才!」

  「瑞士是世界花園,你既然來了,怎麼可以不畫?」丹荔挑著眉毛說。於是,接下來的日子裡,畫湖,畫花,畫天鵝,畫古堡,畫山,畫遊船,畫花鐘,畫溪流,畫木橋,畫紀念塔——時間就在畫裡流逝,一日又一日。

  當志翔驚覺到暑假之將逝,而自己的「工作」仍無蹤影時,丹荔用那麼可可愛愛的聲音對他說:「反正,暑假已經快完了,你找到工作也做不了幾天!咱們還不如上山去!」

  「上山?」

  「附近你都玩遍了,我們上山去,可以滑雪,可以坐纜車,可以從一個山頭吊上另一個山頭,包你會喜歡得發瘋!在山頂上,你看下來,才知道瑞士真正的美。」

  他被說動了,於是,他又上了山。

  在山上的小旅館裡,他們一住多日,那山的雄偉,那積雪,那一片皚皚的白,志翔眩惑了,沉迷了。何況,身邊有個嬌豔欲滴、軟語溫存的丹荔!她教他滑雪,當他摔了一鼻子雪時,她笑開了天,笑開了地,笑開了那皓皓白雪的山!在那些樂不思蜀的日子裡,他偶爾會想到志遠,想到在歌劇院裡扛佈景的志遠,想到在營造廠裡挑水泥的志遠——可是,只要他眉頭稍稍一皺,丹荔就會迅速的把嘴唇印在他的眉心上。他又忘了志遠,忘了羅馬,或者,是強迫自己去「忘」!

  歡樂的時光和戀愛的日子,是那麼容易飛逝的,迅速的,日內瓦公園中的梧桐樹,葉子已經完全黃了,梧桐子落了一地。志翔和丹荔下了山,歡樂仍然充溢在志翔的胸懷裡。

  然後,這天晚上,他走出旅館,正要去赴丹荔的約會,他答會和丹荔去一家餐廳吃瑞士火鍋。可是,才跨出那旅館的大門,他就一眼看見了一個人,滿面風霜的斜靠在旅館門口的柱子上,穿著一件灰色的風衣,天上飄著些兒細雨,他就站在雨地裡,頭髮上綴著雨珠,肩上的衣服已被雨濕透。他靜靜的站在那兒,靜靜的望著志翔。

  這是志遠!憔悴,消瘦,蒼白,而疲倦的志遠!

  志翔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,慚愧,懊悔,痛楚一起湧上心頭,他站著,呆望著志遠。好一會兒,兄弟兩個就對視著,然後,志遠走近了他,輕輕的把手放在他手腕上。

  「志翔,已經開學三天了!我找你找得好苦,如果沒有『大使館』幫忙,我真不知道如何找你!」他溫和的望著弟弟。那麼溫和,那麼平靜。「走吧!你該跟我回家了!是不是?」

  志翔咬緊了牙,一霎時間,感到慚愧得無地自容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,就跟著志遠走了。

  在去羅馬的火車上,他寫了一個簡短的明信片給丹荔,裡面只有寥寥數語:

  「丹荔:  
  我走了!
  在哥哥和你之間,我終於選擇了哥哥!因為,他代表了真理和至情至性,我何幸而有哥哥,你又何不幸遇到了我!
  別再到羅馬來找我,我們畢竟屬於遙遠的兩個世界!去澳洲吧!去非洲吧!
  祝福你!小荔子!
  志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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