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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「憶華!」他大喊了一聲,抓住她胳膊的手微一用力,她的頭就一下子倚進了他懷裡。頓時間,他如獲至寶,竟忘形的把她的頭攬在胸前,他激動的、驚訝的、狂喜而悲切的說:「憶華,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,你真的不知道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她一迭連聲的說。

  「志翔是個藝術家,」半晌,他沙嗄的開了口:「一個有前途,有未來的傑出青年!我是什麼?」他用手捧住她的臉,讓她面對著自己。「你看清楚,憶華,看清楚我。我年紀已經大了,嗓子已經倒了,我是個渺小的工人而已。」

  「我看清楚了,」憶華緊緊的凝視他。「我早就把你看清楚了!從我十四歲,站在大門口,你拎著一雙破鞋走進來的那一刻起,我心裡就沒容納過別的男人!你說我笨,你說我傻,都可以。你在我心目裡,永遠偉大!」

  「憶華!」

  「我是害羞的,我是內向的,我也有自尊和驕傲,」她眉梢輕蹙,雙目含愁,不勝悽楚的說:「我忍耐著,我等待著。而你,你卻逼得我非說出來不可!不顧羞恥的說出來!否則,你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我硬塞給別人了!哦,志遠!」她喊:「你多麼殘忍!」他再也受不了這一切,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狂喜、歉疚。那壓抑已久的熱情,像突破了堤防的洪水,在迅速間如瀑布般奔流宣瀉。他低下頭來,就緊緊的、緊緊的抱住了她。他的嘴唇,也緊緊的、緊緊的壓在她的唇上。在這一瞬間,沒有天,沒有地,沒有宇宙,沒有羅馬,沒有志翔,沒有丹荔,沒有日內瓦——世界上只有她!那九年以來,一直活躍在他心的底層、靈魂的深處、思想的一隅的那個「她」!

  好半天,他放開了她,她臉上綻放著那麼美麗的光華!眼底燃燒著那樣熱情的火焰!他大大的歎了口氣。

  「我有資格擁有這份幸福嗎?憶華?我沒有做夢嗎?這一切是真的嗎?」她低低的說了句:「奇怪,這正是我想問你的話!」

  「哦!憶華!」他大喊:「這些日子來,我多笨,多愚蠢!我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!幸好志翔被那個見鬼的丹荔迷住了,否則,我會造成多大的後悔呵!」

  「為什麼——」她悄聲問:「一定要把我推給志翔?」

  他默然片刻。「我想,因為我自慚形穢!一切我失去的,沒做到的事,我都希望志翔能完成!自從志翔來了,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,好像是死去的我又復活了。於是,一切最好的東西,我都希望給志翔,一切我愛的東西,也都希望給志翔。」他瞅著她。「不幸,你正好是那個『最好的』,又正好是那個『我愛的』!」她啼笑皆非的望著他。

  「我簡直不知道該為你這幾句話生氣,還是為你這幾句話高興?」她說。一聲門響,老人嘴裡嘰哩咕嚕著走進來了。兩個年輕人慌忙分開,憶華的臉紅得像火,像霞,像胭脂。老人瞬了他們一眼,不經心似的問:「志遠,你把我女兒的眼淚治好了嗎?」

  「唔。」志遠哼了一聲。

  老人走到牆邊去,取下一束皮線,轉身又往屋外走,到了門口,他忽然回頭說:「志遠,咱們這丫頭,從小就沒嬌生慣養過,粗的,細的,家務活兒,她全做得了,就是你把她帶回臺灣去,她也不會丟你的人。你——這小子!走了運了!可別虧待咱們丫頭!」

  志遠張口結舌,還來不及反應過來,老人已對他們含蓄的點了點頭,就走出去了。然後,他們都聽到,老人安慰的,如卸重負的一聲歎息。這兒,志遠和憶華相對注視,志遠伸過手去,把她重新拉進了懷裡,她兩頰嫣紅如醉。抬眼望著志遠,她用手輕撫著志遠的下巴:「你太瘦了,志遠。不要工作得那麼苦好嗎?愛護你自己的身體吧!就算你為了我!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志遠,他想起什麼似的說:「哎呀,今天要去取消休假!」

  「取消休假?」憶華怔了怔。「即使沒有志翔,我們也可以出去旅行的,是不是?」志遠抱歉的看著她。「不休假可以算加班,待遇比較高。憶華,我們來日方長,要旅行,有的是時間,對不對?可是,志翔的學費,是沒有辦法等的,一開學就要繳。」

  「他不是去找工作了嗎?」

  「你真以為他能在日內瓦找到工作?」志遠問。「何況,他是藝術家,藝術家生來就比較瀟灑,他吃不了苦。我呢,我已經習以為常了。」

  「志遠——」她欲言又止。

  「別勸我,好嗎?」他混和而固執的說,「我已經把原來準備給他的,世界上最美好的那樣東西據為己有了,我怎能再不去工作?」她驚歎了一聲,無可奈何的望著他。

  「志遠,你真死心眼,志翔從沒有認為我是世界上最美好的,他有他的幸福,他有他的丹荔,你懂嗎?你並沒有掠奪他的東西,你不必有犯罪感呀!」

  「我有。」志遠固執的說:「而且,我還有責任感,如果志翔不能學有所成,不是他一個人的失敗,是我們兄弟雙雙的失敗!憶華,」他語重而心長。「幫助我!幫助我去扶持他!只有當他成功的時候,我才能算是——也成功了!」

  憶華凝視著他,感動的、辛酸的、憐惜的凝視著他,終於,她點了點頭,把面頰悄悄的倚在他的胸膛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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