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人在天涯 | 上頁 下頁 |
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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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來,志遠以為他不邀憶華出去,是因為缺乏錢的緣故。錢!是的,他的錢不多,可是,也從沒有缺過錢用,每次,時間差不多的時候,志遠總會留些錢在他口袋中!錢!一個唱和聲的人到底能賺多少錢?他每天午後,又到底在做些什麼工作?他呆呆的坐著,沉思著。桌上的鐘指到了十點,晚上十點!歌劇院應該很熱鬧吧?羅馬歌劇院總是人潮洶湧的,票價也貴得驚人!他忽然覺得一陣衝動,抓起桌上的五千里拉,他衝出了屋子,跑到大街上去了。叫了一輛街車,他直奔羅馬歌劇院。 賣票口已經關閉了,門口的警衛叫他明天再來。明天?明天他或者已經沒有勇氣來這兒了。他在歌劇院門口徘徊又徘徊。秋天的夜,涼意深深,一彎上弦月,高高的掛在天上,不遠處有個廣場,維克多王的銅像,佇立在昏暗的夜色裡。 他的腿已踱得又酸又麻,寒風吹在身上,涼氣襲人。他繞到了歌劇院後面,無意中,發現那兒是後台的入口。 「我可以進去找一位演員嗎?」他問。 居然,他被允許進去了。 第一次走進歌劇院,後台比他想像中零亂得多,許多人奔來跑去,許多工人在搬動布景,許多演員在等待出場。他從絨幔後面往前看去,那些鑽動的人頭,那些包廂,那些打扮入時的觀眾。台上,一位女高音正充滿感情的在唱一支他不懂的歌曲,他牽開簾幔一角,看到台上的演員,確實,這是個大型歌劇,人數眾多,但在那些戲裝和油彩下,他實在無法分辨志遠在哪個角落!戲裝?油彩?他腦中有些零亂!他從沒看過志遠臉上有油彩,他卸裝一定很仔細。放下簾幔,他站直身子,開始呆呆的出起神來。 忽然間,他看到志遠了! 是的,那是志遠,不在前台,不在台上,卻在後台!他正面對著他走過來,背上,打著一塊大大的布景石柱,正預備走到堆布景的道具屋裡去。當兄弟二人面對面的那一剎那,兩人都如此震動,那石柱差點從志遠肩上滑下來,他迅速的用兩手扶牢了它,他的手指緊扣在那石柱上。雖然那石柱是假的,顯然也相當沉重,他的腰被那重負壓得彎彎的!他站定了,面色蒼白,呼吸急促,怔怔的望著志翔。 這就是謎底!不是大演員,不是配角,不是配角的配角,不是龍套,不是和聲——什麼都不是!他是歌劇院的一名工人,一名扛布景、打雜、背東西的工人!這就是謎底,這就是一切!這就是他不允許志翔來歌劇院的原因! 志翔覺得一股熱血從胸口往腦中沖去,頓時間,他覺得無法停留在這兒,無法面對志遠,更無法去聆聽那場中正好爆發的一陣如雷的掌聲——他喉中發出一聲痛楚的悲鳴,就迅速的掉轉身子,往歌劇院外面狂奔而去。 志遠放下了手中的石柱,叫了一聲:「志翔!」志翔衝到大街上了,冷風迎面吹來,吹醒了他若干神志,他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,往前面無目的的走去。然後,他聽到身後有追過來的腳步聲,志遠喘吁吁的追上了他。 「志翔!」他喊,走到他身邊。「對不起,我不該瞞你,事實上,你來的第一天,我就想說,可是,我說不出口!」他大大的喘了口氣,聲音在夜風中顯得虛弱而無力。「我騙了你,騙了爸爸媽媽,我從沒拿到文憑,我根本沒讀畢業——我只是個工人!下午,在營造廠做雜工,晚上在歌劇院!這就是我的真面目!你知道在國外,生活不那麼容易——」他越說越低,終於嚥住了。營造廠做雜工!歌劇院抬布景!天哪!志翔咬緊了牙關,無法說話,志遠伸手拉住了他,把他的臉轉向自己。街燈下,志遠看兩行眼淚,正沿著志翔的面頰上滾落下來。 「志翔,」他沙嗄的說:「當工人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可恥——」 「不!不是!」志翔終於大聲的嚷了出來,感到有股熱浪,正撕裂般從他胸腔中往外迸裂。「不是可恥!不是!我在想的,是你陸續寄回家的那些錢,是我的旅費,我那該死的貴族學校,和你留在桌上的那五千里拉!」 志遠望著他,蒼白的面頰上頓時恢復了紅潤,他的眼睛在街燈下閃亮。「我負擔得起,志翔,你放心,我負擔得起!你只要好好念書,別的都不要你管!你老哥身體還很結實,你瞧,我的肌肉多有力!」志翔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,他伸手扶住身邊的一樣建築物,那建築物冰冰冷冷的,他下意識的仰頭往上看,才發現他們已不知不覺走到無名英雄墓的前面,他正扶在一個不知名的雕像上,那雕像是大理石塑造的,白色的頭顱莊嚴的、肅穆的伸向那黑暗的天空,在月光下顯出一種幽冷的、悲壯的、淒涼的美麗。他把頭靠在那冷冷的塑像上。志遠伸手按住他的肩,故作歡快的說:「與其當一個配角的配角,還不如當一個工人好,你說呢?」夜風從空曠的維納斯廣場上吹來,涼颼颼的。 ▼第六章 志翔仰躺在床上,眼睛大大的睜著,直勾勾的瞪視著天花板。天花板上有塊水漬,像是一個側面的獅身人面像,他已經盯住這水漬,足足看了三小時了。志遠坐在床沿上,猛抽著香煙,滿屋子都是煙霧騰騰,書桌上有個煙灰缸,已經被煙蒂堆滿了。兄弟兩個,就這樣一個坐著,一個躺著,各想各的心事。 「志翔,」終於,志遠打破了沉寂,喉嚨沙啞,情緒激動的說:「你能不能灑脫一點?男子漢大丈夫,能屈能伸!我並不以當工人為悲哀,你幹嗎這樣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?你給我振作一點,高興起來,行嗎?你再這樣陰陽怪氣,我要冒火了,我告訴你!我真的要冒火了!」 志翔從床上一骨碌坐了起來,緊緊的盯著志遠。 「我想通了,哥哥!」 「想通什麼了?」 「我明天就去退學,也找一個工作做,我們兩個合力賺錢,寄回家先把債務還清,然後我做工,你繼續去修你的聲樂,因為我還年輕,有的是時間——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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