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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「從來沒有!」

  「從來沒有?」志遠驚訝的叫:「你真是個驢蛋!羅馬的落日,馬車,黃昏,月夜——你完全沒有利用嗎?你每晚在她家做什麼?」

  「談天。」

  「談什麼?」志翔注視著志遠。「談你!」他衝口而出。

  志遠一怔,愣愣的望著志翔。志翔對他慢慢的搖搖頭。

  「哥哥,你白費力氣!坦白說,我從沒有追求憶華的企圖!否則,我不會辜負羅馬的落日和黃昏!」

  「志翔,你別傻!」

  「我不傻,」志翔翻了一個身,面朝著牆壁,靜靜的說:「如果我們兄弟當中有傻瓜,決不是我!」

  這一下,輪到志遠來失眠了。

  第二天晚上,志翔回到家裡,他發現志遠在臥室的書桌上給他留了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:

  「志翔:
  別辜負大好時光,羅馬的秋夜別有情趣,幫幫忙,邀她出去坐坐馬車,或到路邊咖啡館小憩。桌上有五千里拉,拿去零用。」

  他望著桌上的五千里拉,望著那張條子。看來,志遠以為他不邀憶華出去,是因為缺乏錢的緣故。錢!是的,他的錢不多,可是,也從沒有缺過錢用,每次,時間差不多的時候,志遠總會留些錢在他口袋中!錢!一個唱和聲的人到底能賺多少錢?他每天午後,又到底在做些什麼工作?他呆呆的坐著,沉思著。桌上的鐘指到了十點,晚上十點!歌劇院應該很熱鬧吧?羅馬歌劇院總是人潮洶湧的,票價也貴得驚人!他忽然覺得一陣衝動,抓起桌上的五千里拉,他沖出了屋子,跑到大街上去了。叫了一輛街車,他直奔羅馬歌劇院。

  賣票口已經關閉了,門口的警衛叫他明天再來。明天?明天他或者已經沒有勇氣來這兒了。他在歌劇院門口徘徊又徘徊。秋天的夜,涼意深深,一彎上弦月,高高的掛在天上,不遠處有個廣場,維克多王的銅像,佇立在昏暗的夜色裡。

  他的腿已踱得又酸又麻,寒風吹在身上,涼氣襲人。他繞到了歌劇院後面,無意中,發現那兒是後臺的入口。

  「我可以進去找一位演員嗎?」他問。

  居然,他被允許進去了。

  第一次走進歌劇院,後臺比他想像中零亂得多,許多人奔來跑去,許多工人在搬動佈景,許多演員在等待出場。他從絨幔後面往前看去,那些鑽動的人頭,那些包廂,那些打扮入時的觀眾。臺上,一位女高音正充滿感情的在唱一支他不懂的歌曲,他牽開簾幔一角,看到臺上的演員,確實,這是個大型歌劇,人數眾多,但在那些戲裝和油彩下,他實在無法分辨志遠在哪個角落!戲裝?油彩?他腦中有些零亂!他從沒看過志遠臉上有油彩,他卸裝一定很仔細。放下簾幔,他站直身子,開始呆呆的出起神來。

  忽然間,他看到志遠了!

  是的,那是志遠,不在前臺,不在臺上,卻在後臺!他正面對著他走過來,背上,打著一塊大大的佈景石柱,正預備走到堆佈景的道具屋裡去。當兄弟二人面對面的那一剎那,兩人都如此震動,那石柱差點從志遠肩上滑下來,他迅速的用兩手扶牢了它,他的手指緊扣在那石柱上。雖然那石柱是假的,顯然也相當沉重,他的腰被那重負壓得彎彎的!他站定了,面色蒼白,呼吸急促,怔怔的望著志翔。

  這就是謎底!不是大演員,不是配角,不是配角的配角,不是龍套,不是和聲——什麼都不是!他是歌劇院的一名工人,一名扛佈景、打雜、背東西的工人!這就是謎底,這就是一切!這就是他不允許志翔來歌劇院的原因!

  志翔覺得一股熱血從胸口往腦中沖去,頓時間,他覺得無法停留在這兒,無法面對志遠,更無法去聆聽那場中正好爆發的一陣如雷的掌聲——他喉中發出一聲痛楚的悲鳴,就迅速的掉轉身子,往歌劇院外面狂奔而去。

  志遠放下了手中的石柱,叫了一聲:「志翔!」志翔沖到大街上了,冷風迎面吹來,吹醒了他若干神志,他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,往前面無目的的走去。然後,他聽到身後有追過來的腳步聲,志遠喘吁吁的追上了他。

  「志翔!」他喊,走到他身邊。「對不起,我不該瞞你,事實上,你來的第一天,我就想說,可是,我說不出口!」他大大的喘了口氣,聲音在夜風中顯得虛弱而無力。「我騙了你,騙了爸爸媽媽,我從沒拿到文憑,我根本沒讀畢業——我只是個工人!下午,在營造廠做雜工,晚上在歌劇院!這就是我的真面目!你知道在國外,生活不那麼容易——」他越說越低,終於咽住了。營造廠做雜工!歌劇院抬佈景!天哪!志翔咬緊了牙關,無法說話,志遠伸手拉住了他,把他的臉轉向自己。街燈下,志遠看兩行眼淚,正沿著志翔的面頰上滾落下來。

  「志翔,」他沙嗄的說:「當工人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可恥——」

  「不!不是!」志翔終於大聲的嚷了出來,感到有股熱浪,正撕裂般從他胸腔中往外迸裂。「不是可恥!不是!我在想的,是你陸續寄回家的那些錢,是我的旅費,我那該死的貴族學校,和你留在桌上的那五千里拉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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