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人在天涯 | 上頁 下頁


  於是,身為弟弟的志翔,也被那奇妙的興奮和喜悅感動得渾身發熱。他崇拜志遠!他由衷的崇拜志遠!這個比他大八歲的哥哥,在他看來有如神靈。志遠呢?他完全瞭解弟弟對自己這種近乎眩惑的崇拜,他總以一種滿不在乎似的寵愛來回報他。他常揉著志翔那滿頭柔軟的亂髮,說:「志翔!你哥哥是個大天才,你呢?是個小天才!」

  他說這話的時候,語氣是那麼親昵、自信,與驕傲。志翔絲毫不覺得「小天才」是貶低他,在志遠面前,他自認永遠稍遜一籌,也心甘情願稍遜一籌。志遠本來就那麼偉大嘛!偉大,是的,誰能有一個像志遠那樣的哥哥而能不驕傲呢?他永遠記得自己小時候受人欺侮,或是和鄰居的孩子打了架,志遠挺身而出的那一聲大吼:「誰敢欺侮我弟弟?」志遠聲若洪鐘,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。志遠用兩手摟著他,像是他的「保護神」。

  童年的時光就是這樣過去的,雖然他也常拿獎狀銀盃,雖然他也被學校譽為「不可多得的奇才」,他卻無法超越志遠的光芒,也不想超越志遠。他像是志遠的影子,只要站在志遠旁邊,讓他去揉亂他那生來就有點自然鬈的頭髮,聽他用親昵的聲音說:「志翔,將來有一天,你哥哥會培植你!雖然你只有一點兒小天才!」七、八歲,他就懂得仰著頭,對志遠說:「哥,將來你當大音樂家,我只要做個小畫家就好了!」

  「沒志氣!」志遠笑著罵,把他的頭髮揉得更亂。

  志遠是二十四歲那年出國的,父母傾囊所有,借了債把他送去羅馬。因為有三位教授同時推薦他去讀那兒的音樂學院。志遠出國時,志翔才十六歲,站在機場,他有說不出來的離愁別緒,要他離開哥哥,比要他離開父母還難受。志遠顯然瞭解他的情緒,站在他面前,他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著他,肯定的、堅決的、很有把握的說:「等著!小畫家,我會把你接出來!」

  說完,他又揉了揉他的頭髮,就轉身走入了驗關室。志翔滿眶熱淚的沖往餐台,遙望他的哥哥走上飛機。志遠在飛機艙口回過頭來,對他遙遙揮手,他至今記得哥哥那神態:瀟灑、漂亮、英氣逼人。那一別,就是八年。從那天起,是書信維繫著天涯與海角間的關係,志遠懶於寫信,常用明信片簡單扼要的報告一切;畢業了,進了研究院,又畢業了,進了歌劇院。由小演員到小配角,由小配角到大配角,由大配角到重要演員,——他開始寄錢回家,不斷的寄錢回家;讓咱們家那個大畫家準備出國吧!什麼時候起小畫家升格成了大畫家!他可不知道。

  志遠沒有食言,志翔早就知道,他不會食言。志遠就是那種人,說得到!做得到!飛機有一陣顛簸,麥克風中呼叫大家系安全帶,志翔系好了帶子。下意識的伸手到口袋中,摸出一張縐縐的、已看得背都背得出來的明信片,明信片的正面,是半傾圮的圓形古競技場,反面,是志遠那龍飛鳳舞般的筆跡:

  「大畫家:

  一切都已就緒。××藝術學院對你寄來的畫極為歎賞,認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,學費等事不勞操心,有兄在此,何需多慮?來信已收到,將準時往機場接你。兄弟闊別八年,即將見面,興奮之情,難以言表!請告父母,萬祈寬心,弟之生活起居,一切一切,都有為兄者代為妥善安排也。

  兄志遠」

  志翔鄭重的收好了明信片,就是這樣,志遠的信總是半文半白,簡單扼要的。他把眼光又投往窗外,雲層仍然堆積著,雲擁著雲,雲繞著雲。雲迭著雲。他對層雲深處,極目望去,雲的那一邊,是淚眼凝注、白髮蕭然的父母。雲的另一邊,是光明燦爛的未來,和自己那偉大的哥哥!

  §第二章

  在香港轉了BOAC的飛機,飛了將近二十個小時,終於,飛機抵達了羅馬機場,是羅馬時間的上午八點三十分,跟臺北時間,足足相差了七小時。

  志翔看了看機場的大鐘,首先校正了自己的手錶。放眼望去,滿機場的人,都是外國面孔,耳朵裡聽到的,都是異地語言,一時間,志翔頗有一份不真實的、做夢般的感覺。辦好了入境手續,取到了行李——媽媽就是媽媽,給他弄了一皮箱春夏秋冬的衣服,還包括給志遠的。提著皮箱和大包小包的行李,跨出了海關,他在人群中搜索著。志遠呢?身高180公分,漂亮瀟灑的志遠是不難尋找的,他從人群中逐一望過去,萬一哥哥不來接他,他就慘了,初到異國,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呢!「志翔!」一聲熟悉的、長久沒有聽到的、親切的、熱烈的呼喊聲驟然傳進他的耳鼓。他轉過身子,還來不及看清楚面前的人,就被兩隻有力的手臂一把抱住了。他喜悅的大叫了一聲:「哥哥!我還以為你沒來呢!」

  「沒來?」志遠喘了一口長氣。「我怎麼可能不來?我來了三小時了,一直坐在那邊的長椅子上,一邊抽煙,一邊回憶。」他重重的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,眼眶有些兒濕漉漉的。「嗨!志翔,你長高了,高得我沒辦法再揉你的頭髮了。而且,你變漂亮了,幾乎和我當年一樣漂亮了!」

  志翔望著志遠,這時,才能定睛打量離別了八年的哥哥。噢,二十幾歲到三十出頭是一段大距離嗎?志遠依然是個漂亮的男人,只是,他瘦了,眼角眉梢,已有了淡淡的皺紋,他也黑了,想必羅馬的太陽比臺北的大。他有些憔悴,有些疲倦,那唱歌劇的生涯一定是日夜顛倒的!平常的現在,可能是他的睡眠時間吧!他身上還有濃重的煙草與酒混合的氣息,他那些演員朋友們大概生活浪漫——他凝視著志遠,同時間,志遠也在定定的凝視著他,於是,忽然間,兄弟兩人的手,緊緊的握在一起了。「告訴我,」志遠說,喉嚨有些沙啞:「爸爸和媽媽都好吧!」

  「爸爸的頭髮白了,媽媽天天怪你——」

  「怪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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