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却上心頭 | 上頁 下頁
一九


  「我不是蕭人奇的俘虜,我也不幫蕭家講話,」她大聲說,忍著痛楚。「我只是看不慣你為這件事而自暴自棄!何況,你該平心靜氣分析一下,你失去采薇,是不是自己也有過失?為什麼她母親病危時,你居然不在她身邊?為什麼輸血救人的是蕭人仰而不是你?」

  「我告訴你為什麼?」他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來,他更緊的握住她的手腕,腦袋逼向她的腦袋,她迫不得已的後仰著。「因為那晚我在跑新聞,我要賺錢養家,不像別人那麼好命,睡在被窩裡等告急電話!而且,這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預謀的苦肉計,老太太八成被收買,她本來就喜歡蕭人仰而不喜歡我!因為嫁到蕭家,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!你知道嗎?祝老太太現在和小兒女住在天母一幢花園別墅裡,有專門的醫生護士侍候著,病都快好了。你再用用你的思想,祝老太太忽然病危,我剛好不在家也不在報社,蕭人仰飛車而來,送到他熟悉的醫院,醫院有血庫,居然血不夠,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,居然要從親友的身上去抽血──想想看,你這個天真爛漫的幼稚園小女生,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!」

  她想著,努力的運用思想,不能不承認有些可能。但她的本性反抗著這可能,蕭家或者會運用手段,但是不會這麼卑鄙!「不。」她掙扎:「他們不會這樣做的!」

  「你還在幫他們講話!」他大吼著,扯住她的手腕。「所以,你也相信阿奇只是個工人!你去查查看,他當年以榜首錄取在政大政治系!他在對你玩政治手腕!你也相信他一點都不卑鄙!」她被刺傷了。重重的刺傷了。心裡壓抑的悲痛和被欺騙的感覺就排山倒海般對她淹沒過來。她咬住嘴唇,眼淚奪眶而出。「你放開我!」她嗚咽著說:「你弄痛了我!」

  他驚覺過來,馬上放開了她,她縮回手腕,用另一隻手揉著傷痛之處。她的頭低俯著,眼淚慢吞吞的、無聲的,沿著面頰滾下來,落在裙子上。他看她,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,解開長袖的袖口,他把袖子往上捋,立刻,他看到了那隻遍是紅腫和瘀傷的手腕,他深深呼吸。

  「告訴我,」他啞聲說:「不是我弄的。」

  「是你弄的。」她固執的說,抽著鼻子,忍著眼淚,可是眼淚更多了。內心的傷痛遠勝過肉體的,她借此發揮,乾脆一任淚珠奔瀉。她低垂著頭,反撈起腦後的頭髮,讓他看後面貼的紗布。「你恨蕭家的每一個人,你恨吧,可是,你差點殺掉了我!」

  他審視她腦後的傷,慢慢的放下她的頭髮,他再審視她的手腕,再慢慢的放下她的衣袖,細心的扣上袖口的扣子。然後,他用手輕輕托起下巴,又審視她那流淚的眼睛。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潔白而乾淨的手帕,輕輕的拭去她的淚痕,他很溫柔的凝視她,眼睛裡燃燒著兩小簇奇異的火燄。

  「保證不再了。」他低沉的說:「以後,決不傷害你一根汗毛。」

  「以後?」她糊塗的問:「我們還有以後嗎?」

  「為什麼沒有?」他反問,「我們已經認識了,是不是?」

  「嗯,」她哼著:「很奇怪的認識,我從來沒經歷過在刀尖下的認識!」

  「忘掉它!」他誠摯的說:「那時我瘋了!瘋子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!」他再擦她的淚。「不過,你這眼淚不是為我傷你而哭,是因為我揭穿了阿奇的真面目而哭!是嗎?」

  更多的眼淚奪眶而出,她咬緊嘴唇,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,就是止不住那瘋狂奔流的淚珠。他深深看她,扶住她面頰的手因沾上淚水而顫抖了,他忽然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,用雙手抱牢了她,他像個慈祥長者在安慰委屈的小孩一般,他輕輕的搖撼她,撫摩著她的背脊,帶著淚,帶著靈魂深處的同情,帶著「相逢何必曾相識」的感觸,還有那種深深切切的「同病相憐」的心情,他沙啞的說:「哭吧!哭出來吧!迎藍。好好的哭一哭,你會舒服很多。」

  她把頭掙出了他的懷抱,用他的大手帕擦乾淨了臉龐,然後,她勇敢的抬起頭來,勇敢的面對他,勇敢的擠出了一個微笑。「我不再哭了。」她說:「不再為根本不值得我流淚的事而哭了。」她揚起睫毛,眼睛清亮。「你,也不要再哭了。」

  「我?」他苦笑了一下。「我從沒有為這件事哭過,大概從我懂事以後,我就沒流過眼淚了。」

  「女人的眼淚往外流,男人的眼淚往肚子裡流。」她說,緩緩的搖了搖頭:「別以為我沒看過你哭,我昨天就看到了。」

  他也緩緩搖頭,注視著她的眼光更柔和了。

  「你太聰明,」他低語。「其實,女孩子遲鈍一些反而好,越聰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傷。」

  「男人也一樣。」她接口:「平庸是一種幸福。」

 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。她從石凳上站起身來:「天都快黑了,我要回家了。」

  「走吧!」他挽著她往山谷外走,暮色正緩緩的從山谷中浮上來,夕陽的光芒早被山尖所吞沒。「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?」他忽然問。「今天不行,」她說:「老實告訴你,我今天一點胃口都沒有,這兩天,就因為你的出現,發生了太多的事,我必須回去休息一下。好好的想一想。」

  「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現,擾亂了你整個生活!」

  「不。」她正眼看他。「我很高興你出現了,讓我看清了好多事情。其實。有些事遲早會揭穿的。」

  「只怕揭穿的時候,你已經陷入太深,而身不由己了!」

  這倒是真話。她微微顫慄了一下。阿奇,這名字依舊刺痛她每根神經。她嘆口氣,再看他一眼。

  「明天,好嗎?」她問:「我們去吃──」她看他,忽然正色問:「你有錢嗎?」

  「吃一餐飯的錢總有。」他苦笑著。

  「你有工作嗎?」她再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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