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青青河邊草 | 上頁 下頁 |
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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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,青青在歡樂之餘,情緒卻越來越不穩定。她本來就不是個脾氣很好的人,她倔強、好勝、衝動,又容易受傷。現在,在每晚對世緯的期待之中,她逐漸體會到自我的失落。小草的朗朗書聲,更喚起了她強烈的自卑感。沒念過書的鄉下姑娘,既非大家閨秀,又非名門之女,憑什麼有資格做夢呢?可是,她有時就會恍恍惚惚的,忘了自己是誰。 然後,有一天晚上,她發現世緯的腳踝腫得好大,走路都一跛一跛的了。她衝過去一看,嚇了好大了一跳。 「你的腳是怎麼回事?是扭傷了?還是摔傷了?」 「是被蛇咬到了!」小草在一邊,衝口而出。「已經好多天了,大哥也不看醫生,又不許我講──現在腫成這樣子,也不知道那條蛇有毒還是沒毒!」 「什麼?被蛇咬了?快給我看!」青青不由分說,就捲高了世緯的褲管,看著那已經發炎的傷口,急得眼圈都紅了。「你瞧你瞧,都已經灌膿了,你是怎麼回事嘛?為什麼不說呢?為什麼不治呢?小草!趕快把我的針線包拿來,再拿一盒火柴來!」 「我已經擦過藥了,」世緯急忙說:「我想沒關係,明天就會好了!你拿針線幹什麼?」 「別動!」青青按住他的腳,自己跪在他面前,把那隻腳放在一張矮凳上。「咱們鄉下,有治傷口發炎的土辦法,蠻管用的,就是有點疼,你忍著點兒!」說著,她就拿一支針,用火細細的烤,把針都烤紅了,然後,就用針去挑他傷口周圍的水泡,再用力擠,直到擠出血來。世緯被她這樣一折騰,真是痛徹心肺,忍不住說:「請問你得扎多少個孔才夠?」 青青一抬頭,眼裡竟閃著淚光,她哽咽著說: 「我知道很疼,可是沒辦法,你還要再忍一忍!」說著,她就對那傷口俯下頭去,用力吸吮著。 「老天!」世緯掙扎著,大驚失色。「我不讓你做這種事!你別這樣!快起來!快起來!」 青青置若未聞,按著世緯的腳,她沒命的吸著。小草慌忙捧了痰盂,站在旁邊伺候著。青青迅速的吸一口,啐一口,全神貫注在那傷口上。世緯放棄掙扎,內心驟然間洶湧激盪,傷口的疼痛,像火灼般蔓延開來,燒灼著他所有的神經,所有的意識。青青吸了半天,再檢視那傷口,只見乾淨的、新鮮的血色,已取代了原來暗濁的污血。她這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,說:「行了!現在可以擦藥了!最好有乾淨的紗布,可以把傷口包起來──」 「我去找月娘拿藥膏和紗布!」小草放下痰盂,轉身就奔了出去。青青聽不到世緯任何的聲音,覺得有點奇怪,她抬起頭來,立刻接觸到世緯灼熱的眼光。她怔住了!心臟猛的怦然狂跳。這種眼光,她從未見過。如此閃亮,如此專注,如此鷙猛──像火般燃燒,像水般洶湧,無論是火還是水,都在吞噬著她,捲沒著她。她跪在那兒,完全不能移動,不能出聲。迎視著這樣的眼光,她竟然痴了。 兩個人就這樣彼此凝視著。天地萬物,在這一瞬間,全體化為虛無。時間靜止,空氣凝聚,四周一點兒聲音都沒有,只有兩人的呼吸聲,越來越急促,越來越沉重。 然後,世緯身不由主,他伸手去輕觸青青的發梢,手指沿著她的面頰,滑落到她的唇邊。她的嘴唇熱熱的,濕潤的。她的眼光死死的纏著他,嘴唇依戀著他的手指。大大的眼睛裡,逐漸充滿了淚。一滴淚珠滑落下面頰,落在他的手指上。他整個人一抽,好像被火山噴出的熔漿濺到,立即是一陣燒灼般的痛楚。他的神志昏沉,他的思想停頓,他的血液沸騰──就在這時候,小草捧著一大堆東西,急衝進來。 「來了!來了!」她一迭連聲的嚷著。「又有紗布,又有棉花,還有什麼什麼解毒散,什麼什麼消腫丸,我全都拿來了──」世緯一個驚跳,醒了過來。迅速的抽回了手,他跳起身子,十分狼狽的衝向窗邊去。青青正陷在某種狂歡中,不知自己身在何方,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。世緯這突兀的舉動,把她驟然間帶回到現在。「不要這樣對我!」世緯的聲音沙啞,頭也不回。「我不要耽誤你,也不允許你耽誤我!所以,不要對我好,不準對我好!知道嗎?知道嗎?」青青張著嘴,吸著氣,狂熱的心一下子降到冰點。她仍然跪在那兒,不敢相信的看著世緯的背影。 「大哥,青青,」小草嚇壞了,不知道這兩人是怎麼回事,小小聲的說:「你們怎麼了?不是要上藥,要包紗布嗎?──」 「不要紗布!不要上藥!什麼都不要!」世緯一回頭,眼光兇惡,聲音嚴厲。「你們走!馬上走!快走啊!」 青青眼淚水簌簌滾落,她急急站起,回頭就跑。由於跪久了,腳步踉蹌。小草把手上的紗布藥棉往床上一放,對世緯跺著腳說:「你為什麼要這樣對青青嘛?你太過分了!太過分了!青青會哭的,你知道嗎?你每次兇了她,她都會躺在床上掉眼淚的,你知道嗎?」 回過身子,她追著青青而去。 世緯目送她們兩人消失了身影,心中像堵了一塊石頭,說不出有多難過。他重重的往窗子靠去,後腦勺在窗櫺上撞得砰然作響。這件「太過分」的事,小草很快就忘了。因為學校裡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面對。但是,青青卻忘不了。她不知道那天的歡樂,怎麼會消失得那麼快,更不知道世緯怎會如此喜怒無常。但是,有一點,她是深深了解的,世緯寧可把她推給紹謙,就是不想要她。紹謙,他是她的另一個煩惱。 繡廠中,每天中午吃飯時都有一段休息時間,不知何時開始,紹謙常常帶著好吃的東西,送來給青青和石榴吃。每次,小草和紹文不甘寂寞,總是跟著來,世緯應該很識相才對,可是,不知怎麼,他也會跟在後面。來了之後,又這也不對、那也不對的問題多多。自從「治蛇咬」之後,世緯一直避免和青青單獨相處。但,在「六人行」中,他又不肯真正落單。於是,紹謙發現,要和青青講兩句知心話,簡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青青周圍,永遠圍著一大群人。 而世緯的承諾和支持,又一點效果都沒有。甚至於,他有時覺得,這世緯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常在有意無意間,破壞了他百般製造的機會。他對世緯,實在有氣。書呆子就是書呆子,就像管學校一樣,他堅持要實行「愛的教育」,反對紹謙用體罰,結果孩子們頑劣如故,常常欺負紹文和小草。但他寧可弟妹被欺負,就不肯改變教育方法。真是個頑固的書呆子!紹謙對世緯,是一肚子的無可奈何。 這天,他好不容易,逮住了一個機會,看到青青單獨在繡廠的花園裡走動。他四顧無人,衝上前去,拉住她就跑。嘴裡急急的說:「我有要緊事要跟你說!」 青青沒辦法,被他一直拉到繡廠隔壁的文峰塔。 「到底有什麼事,你快說吧!」青青有些不安。 紹謙滿頭大汗,掏出手帕來搧著風,眼睛東張西望,就是不敢看青青,一副手足失措的樣子。 「好熱啊!」他緊張兮兮,剛擦掉額上的汗,鼻尖上又冒出汗來。「你熱不熱?」青青又好氣又好笑,又心有不忍。 「你不是說有要緊事嗎?你說還是不說啊?」 「哦,好好好,我說!我說!」他飛快的看她一眼,臉漲紅了,支支吾吾的。「是是──這樣子的,算一算呢,我們交往也有一段日子了──關於我這個人怎麼樣,還有我對你怎麼樣,你就算沒有十分清楚,好歹也有個七分了解。所以──我──我──」 「不要說了!」青青一急,慌忙阻止。 「怎麼了?」紹謙怔了怔。「我還沒有說到主題呢!」 「我叫你別說,你就別說了嘛!」青青開始倒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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