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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「不。」他也深深的回視她。「台茂多他一個不算多,少他一個也不算少,他現在的工作比台茂有價值。我不再那樣現實了,父親對兒子,往往要求太多,我想,他會繼續留在目前的崗位上。我所以做這件事,不是為了要他繼承我的事業,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!尤其,這幸福是我給他砸碎了的!」

  她側著頭沉思。「可是——我不認為我能適應你們家的生活——」

  「肯接受結婚禮物嗎?」他問。

  「要看是什麼?」

  「就是我們腳下這塊地,你高興的話,可以開一個大大的花圃!我只希望,你們肯常常去看看我們!我就於願已足!當你完全失去一個兒子的時候,你就知道真正珍貴的,不是事業的繼承,而是父子之間的那份愛!」

  她的頭靠在樹上,面頰上逐漸湧起兩片紅潮。

  「說起來好像真的一樣。你怎麼知道他還要我?」

  「他登的尋人啟事,你沒看到嗎?」

  「那是很久以前了。」

  「好。」他點點頭。「讓我們馬上把這件事弄弄清楚!」他掉轉頭就往外走。

  「你去哪兒?」她急急的問。

  「開車去台中港,再接他過來,大約要一個半小時!請你等在這兒!」

  「啊呀!」她叫,臉色由紅而白了。目送殷文淵迅速的消失在小徑上,她把手緊按在胸口,以防止那心臟會躍腔而出。半晌,她才像做夢一般,身子軟軟的坐到一個石墩上去。她抬頭看看天空,看看周圍的花樹,又把手指送到嘴裡去,狠狠的咬了一口,那痛楚使她跳了跳。同時,竹偉挑著兩筐土過來了。「姐,土挑好了。我放在這裡了。」

  「好。」她軟軟的說:「竹偉,剛剛是不是有位伯伯來過?」他懷疑的問。「是呀!你還和他說了半天話呀!」

  那麼,這是真的了?那麼,這不是做夢了?那麼,他真的要來這兒了?她的心跳著,頭暈著,呼吸急促了,神志迷糊了。她抓下了包著頭髮的頭巾,她該進屋裡去,梳梳頭發,換件衣裳,搽一點胭脂口紅——哎!自從和他離開之後,什麼時候有過梳洗化妝的習慣!她想著,身子卻軟軟的,絲毫沒有移動的力氣,她聽到竹偉在叫:「姐,我帶小花去河邊玩!」

  「好!」她機械化的回答著,仍然坐在那兒,動也不能動,時光一分一秒的移過去,她只是傻傻的坐著,聽著自己的心跳,咚咚!超凡!咚咚!超凡!咚咚!超凡!哦,超凡!超凡!超凡!心跳的聲音和這名字混在一起,變成了一陣瘋狂似的雷鳴之聲,震動了她每根神經,每根纖維!

  同一時間,殷文淵正帶著兒子,疾馳而來。車子到了黃泥路口,殷文淵轉頭對殷超凡說:「你自己進去吧!我想,不用我陪你了!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飯店,明天我們再談!」

  「爸!」殷超凡喘息的說:「你不會開我玩笑吧!」

  「我怎能再開你玩笑?」殷文淵憐惜的望著他,感到自己的眼眶在發熱。「你進去,跟著花香往右轉,穿過一條竹葉密佈的小徑,就是了!」

  殷超凡對父親注視了兩秒鐘,然後,他飛快的擁住殷文淵,用面頰在他頰上靠了靠,這是他從六歲以後就沒做過的動作。跳下了車子,他對著那條泥土路,連跑帶跳的直沖而去。

  殷文淵的眼眶濕漉漉的,唇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個微笑,這麼久以來,他才覺得自己的心和兒子的心是連在一起的。目送兒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,他滿足的歎了口氣,命令老劉開車離去。

  這兒,殷超凡走進了竹林,拐進了那條落葉鋪滿了的小路,聞著那繞鼻而來的花香,他越來越有種「近鄉情更怯」的感覺。她在裡面嗎?她真的在裡面嗎?心跳得像擂鼓,血液全往頭腦裡沖,他終於站在那花圃門口了。

  一眼就看到她,坐在一片花海之中,背後是一棵九重葛,盤根錯節的伸長了枝椏,開滿了一樹紫色的花朵。她旁邊都是花架,玫瑰、金菊、石榴、茉莉、薔薇、木槿、芙蓉——從不知道臺灣的秋天,還有這麼多的花!可是,她在花叢之中,竟讓群花遜色!

  她坐在一個矮矮的石墩上,長髮隨便的披拂著,那髮絲在微風裡輕輕飄蕩。一身純白的衣衫,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。她的頭低低的垂著,長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,小小的鼻頭,小小的嘴——哦!他心裡在高歌著,在狂呼著:他的芷筠!夢縈魂牽,魂牽夢縈,魂夢牽縈——他的芷筠!一步步的走了過去,停在她的面前。

  她繼續低著頭,雙手放在裙褶裡,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,看到了那兩條穿著牛仔褲的腿,她固執的垂著頭。心跳得那麼厲害,她怕自己會昏倒。是他嗎?是他嗎?是他嗎?她竟不敢抬頭,不敢說話,甚至,不敢呼吸——怕這一切都只是個幻影,怕稍一移動,就什麼都消失了。他的手終於輕輕的按在她那低俯著的頭顱上。

  「芷筠!」他沙啞的、顫聲的低語:「抬起頭來!」

  是他!是他!是他!淚浪一下子就沖進了眼眶,視線全成了模糊。她聽到自己那帶淚的聲音,在嗚咽著說:「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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