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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殷超凡默然不語,上了車,殷文淵竭力想提起兒子的興致:「雖然是出了院,醫生說還是要好好保養一段時間。可是,書婷他們很想給你開個慶祝晚會,公司裡的同仁也要舉行公宴,慶祝你的復元,看樣子,你的人緣很好呢!只是日子還沒訂,要看你的精神怎樣──」

  「免了吧!」殷超凡冷冷的打斷了父親,眼光迷迷濛濛的望著窗外的雨霧,也是這樣一個有雨有霧的天氣,自己冒雨去挖掘紫蘇!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紅葉,為什麼這葉子這樣憔悴,這樣委頓,失去了芷筠,它也和他一樣失去了生機嗎?草木尚能通靈,人,何能遣此?他的眼眶發熱了。

  殷文淵被兒子一個釘子碰回來,心裡多少有點別扭,他偷眼看著殷超凡,超凡臉上,那份濃重的蕭索與悲哀,使他從心底震動了!一年前那個活潑瀟灑的兒子呢?一年前那有說有笑的兒子呢?眼前的超凡,只是一個寂寞的、孤獨的、悲苦的、愁慘的軀殼而已。他在他全身上下,找不出一絲一毫興奮的痕跡,只有當他把眼光調向那盆紫蘇的時候,才發出一種柔和而淒涼的溫情來。

  車子到了家裡,周媽開心的迎了過來,一連串的恭喜,一大堆的祝福,伸出手來,她想接過殷超凡的紫蘇,超凡側身避開了。客廳裡煥然一新,收拾得整整齊齊,到處都是鮮花:玫瑰、天竺、晚菊、紫羅蘭──盛開在每個茶几上和角落裡。殷超凡看都沒看,就捧著自己的紫蘇,拾級上樓,關進了自己的房裡,依稀仿佛,他聽到周媽在那兒喃喃的說:「太太,我看少爺的氣色還沒好呢!他怎麼連笑都不會笑了呀?」

  是的,不會笑了!他生活裡,還有笑字嗎?他望著室內,顯然是為了歡迎他回家,室內也堆滿了鮮花,書桌正中,還特地插了一瓶櫻花!他皺緊眉頭,開了房門,一迭連聲的大叫:「周媽!周媽!周媽!」

  「什麼事?什麼事?」周媽和殷太太都趕上樓來了。

  「把所有的花都拿出去!」他命令著:「以後我房裡什麼花都不要!」

  周媽愣著,卻不敢不從命。七手八腳的,她和殷太太兩個人忙著把花都搬出了屋子。殷超凡立即關上房門,把他那盆寶貝紫蘇恭恭敬敬的供在窗前的書桌上。去浴室取了水來,他細心的灌溉著,撫摩著每一片憔悴不堪的葉子,想著芷筠留下來的卡片上的句子:「霜葉啼紅淚暗零,欲留無計去難成!」這上面,沾著芷筠的血淚啊!她走的時候,是多麼無可奈何啊!他把嘴唇輕輕的印在一片葉片上,聞著那植物特有的青草的氣息,一時間,竟不知心之所之,魂之所在了。

  片刻之後,他開了房門,走下樓來,殷文淵夫婦和雅穠都在客廳裡,顯然是在談著他的問題,一看到他下樓,大家就都縮住了口。「我要出去一下!」他簡單的說。

  「什麼?」殷太太直跳了起來。「醫生說你還需要休養,出院並不是代表你就完全好了──」

  「我自己知道我的身體情況!」殷超凡緊鎖著眉。「不要管我!我要開車去!」

  「開車?」殷太太更慌了。「你一隻手怎麼開車?你別讓我操心吧!剛剛才從醫院出來,你別再出事──」

  「這樣吧!」殷文淵知道無法阻止他。「叫老劉開車送你去!」

  「算了!」他粗聲說:「我叫計程車去!」

  雅穠站起身來,小心翼翼的微笑著。

  「我陪你去好不好?」他搖搖頭,對雅穠感激而溫和的看了一眼。

  「不!我一個人去!」

  「你要去哪兒?」殷太太還在喊:「周媽給你燉了隻雞,好歹喝點雞湯再走好嗎?喂喂──你身上有錢沒有?怎麼說走就走呢!外面在下雨呢!」

  「我有錢!」殷超凡說,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。

  半小時以後,殷超凡已經來到饒河街三〇五巷裡了,下了計程車,他呆呆的站在雨霧裡,面對著芷筠那棟陋屋的所在之地!三個月不見,人事早已全非!那棟屋子已拆除了,新的公寓正在興建,一排矮房都不見了,成堆的磚石泥土和鋼筋水泥正堆在街邊上,地基剛剛打好,空空的鋼筋聳立在半空中,工人們來往穿梭,挑土的挑土,搬磚的搬磚,女工們用布包著頭,在那兒攪拌水泥。他下意識的看著那水泥紙袋:台茂出品!他再找尋芷筠房子的遺跡,在那一大排零亂的磚石泥土中,竟無法肯定它的位置!

  他呆呆的站著,整個人都痴了,傻了!芷筠不知所蹤,連她的房子,也都不知所蹤了!將來,這整排的四樓公寓,會被台茂的水泥所砌滿!台茂!它砌了多少新的建築,卻也砌了他的愛情的墳墓!他站在雨地裡,一任冷風吹襲,一任苦雨欺凌,他忽然有股想仰天長笑的衝動。

  如果他現在大笑起來,別人會不會以為他是瘋子?或是白痴?正常人與白痴的區別又在哪裡?他不知道自己在雨地裡站了多久,有幾個孩子從他面前跑過,其中一個對他仔細的看了看,似乎認出他是誰了,他一度也是這條巷子裡的名人啊!那孩子跑走了。沒多久,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對他大踏步的跨了過來,是霍立峰!他居然在這兒,他不是去警官學校了嗎?

  「喂,傻瓜!」霍立峰叉腿而立,盯著他。「你在雨地裡發什麼呆?」

  他望著霍立峰。「聽說你去念警官學校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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