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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話還沒說完,他已經打開房門,往外直衝了出去。正好周媽捧著個托盤走進來,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。周媽直著脖子叫:「怎麼了?少爺?東西還沒吃,又要到哪裡去?」

  殷超凡一眼看到托盤裡有一盤炸豬排,伸手就抓了一塊,一面吃著,一面三步並著兩步的往樓下衝,周媽哇啦哇啦的叫著:「這是怎麼的?少爺?越過越小了!」

  殷超凡跑進客廳,對父母倉促的拋下了一句話:「我有點重要事,馬上要出去!」

  他跑了。殷太太望著他的背影發怔,無論如何,他已經不是那樣愁眉不展,怒容滿面了。他的神態是興奮的,他的腳步是輕快的,到底是孩子!她抬頭看看,不見雅穠下來,她就走上樓去,到了殷超凡的門口,她看到雅穠正坐在沙發裡,對著桌上的托盤發呆。她扶著門,笑嘻嘻的叫了一聲:「雅穠!」

  雅穠抬起頭來,望著母親。

  「還是你有辦法,這孩子把自己關了三天了,又不吃、又不喝、又不睡,快要把我急死了。這下好了,你幾分鐘裡就把他治好了!只有你們年輕人了解年輕人!」

  雅穠愣愣的看著殷太太。

  「媽媽,」她慢吞吞的說:「只怕問題並沒解決,反而剛剛開始呢!」

  「怎麼呢?」殷太太不解的皺起眉頭。

  「走著瞧吧!」雅穠低嘆了一聲。「是問題,還不是問題,也都在你們的一念之間!」

  殷太太是更迷糊了,怎麼回事?現在兒女們說的話,都像打啞謎一樣,如此讓人費解呢?

  這兒,殷超凡開著車子,很快的衝到大街上去了。當車子一駛到馬路上,迎面,從窗口撲進來的秋風就使他精神一爽。那涼涼的、濃濃的秋意包圍著他,而且,下雨了,那絲絲細雨給他帶來一種近乎酸楚的激情。呵,芷筠!他心裡低低呼喚著,如果你受了一絲絲的、一點點的委屈,都是我的過失!呵!芷筠,我是一個怎樣的混球啊!我原該對你一切坦白,讓你遠離所有的傷害!呵,芷筠!芷筠!芷筠!

  他的車子已開上了往饒河街的路上,可是,忽然間,一個念頭從他心底飛快的閃過,看看手錶,才七點多鐘!他改變了目標,掉過車頭,他往反方向疾馳而去。

  芷筠在床上躺了幾天,其實,她並沒有什麼大病,只是吃得太少,再加上睡眠不足。這幾天,她沒有去上班,方靖倫固執的要她在家裡休息。也好,她躺在家中,有了太多的時間來思想。霍立峰知道她病了,每天都好意的來帶竹偉出去,方靖倫則又送花,又送食物。於是,她想,她可以嫁給霍立峰,跟著他去過那種「喝一點酒,小心的偷,好好說謊,大膽爭鬥」的日子。她也可以跟方靖倫,讓他金屋藏嬌,最起碼可以一輩子不愁衣食。

  她累了,她太累了,她真想休息!可是──可是──可是,唉!唉唉!她嘆著氣,把自己的頭深埋在枕頭裡,無論她跟了這兩人中的那一個,她知道,自己的命運都只有一項;她會死去!她會在感情的飢渴中憔悴至死!因為──在她心底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楚和瘋狂的想念中,她覺得,自己已經快死了!儘管身體上並無病痛,但是,精神上,她已經快死了!

  這晚,她仍然躺在床上,懨懨的,無精打采的,昏昏沉沉的躺著。白天,方靖倫來看過她,他曾建議幫他們姐弟搬一個家。她拒絕了,這棟屋子雖狹小簡陋,卻是父親唯一留下的財產,她不想搬,在她做決定之前,她不想搬!方靖倫望著她,深思的說了一句:「可能,這小屋裡有你太多的回憶吧!」

  回憶?是的,怎麼沒有?在這小屋裡,她曾第一次為他包紮傷口,在這小屋裡,她曾第一次聽他訴說愛情,也是在這小屋裡,她曾第一次為他獻上過她的初吻──他!他!他!為什麼自己腦子裡只有他,她重重的甩頭,卻甩不掉他的影子!他!他!他!他像個魔鬼般跟著她呵!她嘆氣了,於是,方靖倫也嘆氣了。

  現在,夜色已深。窗外在下雨了,她聽到那滴滴答答的雨聲,從屋檐上墜落下來。風在窗櫺上輕敲著,雨滴疏一陣,密一陣的撲著窗子,發出簌簌瑟瑟的秋聲。雨,為什麼人在悲哀的時候,那雨聲就特別撩人愁思呵!

  她懨懨的躺著,床頭前有一盞小燈,在那幽暗的、一燈如豆的光線下,她望著玻璃上雨珠的滑落。夜色裡,那窗玻璃上的雨珠,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。一時間,她把所有念過的,前人有關「雨」的詞句都想了起來。「枕邊淚共階前雨,隔個窗兒滴到明!」

  「窗外芭蕉窗裡人,分明葉上心頭滴!」

  「無聊最是黃昏雨,遮莫深更,聽盡秋燈,攙入芭蕉點滴聲!」

  「梧桐樹,三更雨,不道離情正苦,一葉葉,一聲聲,空階滴到明!」最後,她的思想停在一闋詞上:「愁雲淡淡雨蕭蕭,暮暮復朝朝!別來應是,眉峰翠減,腕玉香銷。小軒獨坐相思處,情緒好無聊,一叢萱草,數竿修竹,幾葉芭蕉!」好一個「眉峰翠減,腕玉香銷」!她想著,低嘆著,一時間,情思恍惚,愁腸百轉。

  竹偉悄悄的把頭伸了進來,這幾天,他也知道姐姐病了,因而,他顯得特別乖,特別安靜,特別小心翼翼的。但是,他那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卻是令人心痛的。芷筠嘆了口氣,說:「竹偉,你該睡了。」

  「好的,姐。」

  「那麼,去睡吧!把大門關好。」

  「是的,姐。」竹偉退開了,芷筠又神思恍惚起來,聽著雨聲,風聲,秋蟲唧唧聲,和那偶爾駛過的街車聲。有一輛車子掠過,車燈的光線從玻璃窗上映過去,唉!窗外芭蕉窗裡人,分明葉上心頭滴!她閉上眼睛,倦意緩緩的爬上眉梢,她有點兒睡意朦朧了。恍惚中,她聽到有人在外屋裡和竹偉說話,怎麼竹偉還不睡呢?大約又是霍立峰,竹偉忘了關大門嗎?她無力於過問,也無心於過問。可是,當她聽到自己臥室的門響了一聲時,她驚跳了一下,模糊的問了句:「誰?竹偉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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