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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但是,工作最起碼可以佔據人的時間,可恨的,是無法佔據人的思想。唉!如果霍立峰今晚不在這兒!如果她不和他談那些七重天八重天!唉!把衣服晾在屋後的屋簷下,整理好廚房的一切,時間也相當晚了。回到「客廳」裡,竹偉還沒睡,捧著那兩盒草莓,他詢問的看著芷筠:「姐,我可以吃嗎?」芷筠點了點頭,走過去,她幫竹偉打開了盒子,把草莓倒出來,竹偉立即興高采烈的吃了起來。「吃」,大約是他最重要的一件事!芷筠幾乎是羡慕的看著他,如果她是他,就不會有期望,有失望,有痛苦,有煩惱了!她握著那包紮紙盒的緞帶,默默的出起神來。

  夜深了,竹偉睡了。芷筠仍然坐在燈下,手裡緊握著那兩根緞帶,她不停的把緞帶打成各種結,打了又拆開,拆了又打,不知道打了多少個結。心裡隱約浮起一句前人的詞「羅帶同心結未成」,一時柔腸百轉,竟不知情何以堪!由這一句話,她又聯想起另一句:「閑將柳帶,試結同心!」試結,試結,試結,好一個「試」字!只不知試得成,還是試不成?

  是風嗎?是的,今晚有風,風正叩著窗子,秋天來了,風也來了!她出神的抬起頭來,望著玻璃窗,忽然整個人一跳,窗外有個人影!不是風,是人!有人在敲著窗子!

  她拉開窗簾,打開玻璃窗,紗窗外,那人影朦朦朧朧的挺立著。「我在想,」那人開了口,隔著紗窗,聲音低而清晰。「與其我一個人在街上沒目的的亂走,還不如再來碰碰運氣好!」

  她的心「砰」然一跳,迅速的,有兩股熱浪就往眼眶裡沖去。她呆著,頭發昏,眼眶發熱,身子發軟,喉頭發哽,竟無法說話。「是你出來?還是讓我進去?」那人問,聲音軟軟的、低低的、沉沉的。聽不到回音,他發出一聲綿邈的歎息。「唉!我是在——自尋煩惱!」他的影子從窗前消夫。

  她閃電般沖到了門口,一下子打開了房門,熱烈的、痛楚的、哀懇的喊出了一聲:「殷超凡!」

  殷超凡停在房門口,街燈的光點灑在他的髮際,他的眼睛黑黝黝的發著光。他的面容有些蒼白,神情有些陰鬱,而那洩漏所有秘密的眼睛,卻帶著抹狼狽的熱情,焦渴的盯著她。她身不由己的往後退了兩步,於是,他走了進來,把房門在身後闔攏,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。

  「如果我向你招認一件事,你會輕視我嗎?」他問。

  「什麼?」她啞聲的。

  「我在街上走了五個小時,向自己下了幾百個命令,我應該回家,可是,我仍然來了!」他深黝的眼睛裡充滿了無助的狼狽。「多久了?一個月?我居然沒有辦法忘掉你!我怎會沉迷得如此之深?我怎會?你身上到底有什麼魔力,會像一塊大磁場般緊緊的拉住我?」他伸出手來,托起了她的下巴,緊蹙著眉,他狂熱的,深切的看著她。「你遇到過會發瘋的男人嗎?現在你眼前就有一個!假如——那個『而已』對你很重要,你最好命令我馬上離開!但是,我警告你——」他的眸子像燃燒著火焰,帶著燒灼般的熱力逼視著她。「假如你真下了命令,我也不會離開,因為,我想通了,只有弱者才會不戰而退!」

  她仰視著他,在他那強烈的表白下,她覺得自己像一團火,正熊熊然的燃燒起來。她呼吸急促,她渾身緊張,她神志昏沉。而那不受控制的淚水,正洶湧的沖入眼眶,模糊了她的視線。張開嘴,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,卻依稀聽到自己的聲音,在那兒震顫的、掙扎的、可憐兮兮的說著:「我為什麼要命令你離開?在我好不容易把你等來了之後?」

  於是,她覺得自己忽然被擁進了一個寬闊的胸懷裡,她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前,聽得到他心臟劇烈的跳動。然後,他的頭低俯下來,他那深黑的瞳孔在她面前放大,而他那灼熱的唇,一下子就緊緊的、緊緊的、緊緊的壓住了她的。她歎息;唉!這樣的男孩子,是你該逃避的呵!但,在認識他之前,世界原是一個荒原,當世界剛變成一個樂園的時候,你又為什麼要逃避呢?

  §第六章

  對殷超凡來說,這一切像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。以前的二十四年,仿佛都白過了。生命忽然充實了,世界忽然展開了,天地萬物,都像是從沉睡中復蘇過來,忽然充滿了五彩繽紛的、絢麗的色彩,閃得他睜不開眼睛,美麗得使他屏息。這種感覺,是難以敘述的,每天,每時,每分,每秒,都變得有所期待,有所渴望,見到她的那一剎那,是所有喜悅的綜合。離開她的那一瞬間,「回憶」與「期待」就又立即填補到心靈的隙縫裡,使他整個思想,整個心靈,都漲得滿滿的,滿得要溢出來。

  那段日子,他是相當忙碌的。每天早上,他仍然準時去上班,水泥公司的業務原來就有很好的經理與員工在管理,他掛著「副理」的名義,本是奉父命來學習,以便繼承家業的。

  以往,他對業務儘量去關心,現在,他卻不能「關心」了。坐在那豪華的辦公室裡,望著滿桌子堆積的卷宗,他會經常陷進沉思裡,朦朦朧朧的想起一些以前不太深思的問題,有關前途、事業、未來,與「責任」的。殷文淵是商業界的鉅子,除了這家水泥廠,他還有許多其他的週邊公司,包括建築事業在內。殷超凡似乎從生下來那一剎那,就註定要秉承父業,走上殷文淵的老路。以前,殷超凡在內心也曾抗拒過這件事,他覺得「創業」是一種「挑戰」,「守成」卻是一種「姑息」。可是,在父親那深沉的、濃摯的期盼下,他卻說不出:「我不想繼承你的事業!」這句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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