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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雅穠細細的打量他,點了點頭。

  「如果你心裡沒有其他的女孩,你管我們開不開玩笑呢?沒有人要強迫你娶她,像書婷那麼灑脫,那麼漂亮的女孩,還怕沒人追嗎?放心,超凡,我們不會把她硬塞給你,說真的,你真下心去追她,追得上追不上還成問題呢!你既不是亞蘭德倫,又不是勞勃瑞福!」她站起身來,走到門口:「書婷不用你操心,你還是小心你的傷口吧!」

  雅穠走了。殷超凡躺在床上,睜著眼,他看著屋頂發愣。好一會兒,他就這樣躺著,一動也不動。他認為自己的思想是停頓的,可是,沒多久,他就發現自己眼前總是浮動著一個人影——站在門框當中,黑髮的頭倚著門檻,眼睛裡微微的閃著光,背後的光線烘托著她,使她像個剪影。他閉上眼睛,那影子還在。他伸手關了燈,暗夜裡,那影子還在。他嘗試讓自己睡覺,那影子還在。

  他似乎睡著了,但是很不安穩,傷口一直在隱隱作痛。他翻著身,折騰著,每一翻身就碰痛傷口,於是,他會驚醒過來,屋裡冷氣很足,他卻感到燥熱。閉上眼睛,他的神志遊移著,神志像個遊蕩的小幽靈,奇怪的是,這小幽靈無論遊蕩到那兒,那個影子也跟到那兒。他靈魂深處,似乎激蕩著一股溫柔的浪潮,正嘗試把那影子緊緊的卷住。

  天快亮的時候,他終於睡著了,睡得很沉。可是,忽然間,他一驚而醒,猛的坐起身來,正好面對著殷太太擔憂的眼睛。屋裡光線充足,他看看床頭的小鐘,快十二點了!這一覺竟睡到中午。「你發燒了,」殷太太說:「還說沒事呢!雅穠已經告訴我了,你傷口很嚴重,章大夫馬上就來!」

  要命!他詛咒著,覺得頭裡嗡嗡作響,整個人都軟綿綿的。人,為什麼如此脆弱?一點小傷口就會影響整個人的體力?他靠在床上,朦朦朧朧的說:「我很好,這點小傷不要緊,晚上,我還有重要的事!」

  「沒有事情比身體更重要!」殷太太生氣的說。

  「我晚上一定要出去。」

  「胡說八道!」章大夫來了,殷文淵也進來了,雅穠也進來了。一點點小傷口就可以勞師動眾,這是殷家的慣例!繃帶打開了,傷口又被重新消毒和包紮,折騰得他更痛楚。然後,章大夫取出兩管針藥,不由分說的給他注射了兩針。「也好,針藥的效力大,晚上就一定沒事了,他可以出去,可以精神抖擻的去見那個小精靈——」

  「好了,」章大夫笑著說:「不用擔心什麼,不嚴重,我明天再來!」早就知道不嚴重!殷超凡沒好氣的想著,就是全家人都有小題大作的毛病!現在好了吧,打了針,總可以沒事了!他闔上眼睛,不知怎的,又昏昏沉沉的睡著了。

  一覺醒來,室內靜悄悄的,一燈如豆。他慌忙想跳起來,身子卻被一隻軟綿綿的手壓住了,他張大眼睛,接觸到書婷笑吟吟的臉,和溫柔的凝視。

  「別亂動!」她低語:「當心碰到傷口。」

  「幾點了?」他迫不及待的問。

  「快十一點了。」

  「晚上十一點嗎?」

  「當然,難道你以為是早上十一點?」

  他愕然了!晚上有件大事要辦,他卻睡掉了!

  「那個章大夫,他給我打了一針什麼鬼針?」

  「鎮定劑。」書婷依然笑嘻嘻的。「伯母說你靜不住,章大夫認為你多睡一下就會好。你急什麼?反正自己家的公司,上不上班都沒關係,樂得趁此機會,多休息一下,是不是?」

  你懂得什麼?他瞪著她,心裡突然好憤怒好懊喪好苦惱。然後,這些憤怒、懊喪,和苦惱匯合起來,變成一股強大的惆悵與失望,把他緊緊的捉住了。

  「那個章大夫,我再也不准他碰我!」

  「這才奇怪哩!」書婷笑著說:「自己受了傷,去怪章大夫,難怪三姐對我說,你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!叫我對你敬鬼神而遠之呢!」那麼,你為什麼不「遠之」呢?殷超凡繼續瞪著書婷,嘴裡卻問不出口。但是,他這長久而無言的瞪視卻使書婷完全誤會了,她站在他面前,含笑的看著他,接著,就閃電般在他額上吻了一下,灑脫的把長髮一甩,說:「傻瓜!我一向喜歡和鬼神打交道,你難道不懂嗎?」

  殷超凡呆了,他是真的呆了。這不是第一次,書婷在他面前如此大膽,以前,或多或少可以引起他心裡的一陣漣漪,而現在,他卻微微的冷顫了一下。在他內心深處,並非沒有翻湧的浪潮,只是,那浪潮渴望擁卷的,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!

  §第四章

  星期六下午,方靖倫通知芷筠要加班。近來公司業務特別好,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。方靖倫經營的是外銷成衣,以毛衣為主,夏天原該是淡季,今年卻一反往年,在一片經濟不景氣中,紡織業仍然堅挺著,這得歸功於女人,全世界的女性,都有基本的購衣狂,支持著時裝界永遠盛行不衰。

  芷筠一面打著英文書信,一面在想竹偉,還好今晨給他準備了便當,他不會挨餓。下班後,她該去西門町逛逛,給竹偉買幾件汗衫短褲。昨天,竹偉把唯一沒破的一件汗衫,當成擦鞋布,蘸了黑色鞋油,塗在他那雙早破得沒底了的黃皮鞋上。當她回家時,他還得意呢!鼻尖上、手上、身上全是鞋油,他卻揚著臉兒說:「姐,我自己擦鞋子!」

  你能責備他嗎?尤其他用那一對期待著讚美的眼光望著你的時候?她低歎了一聲,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邊,再打第二封。等一迭信都打好了,她走進經理室,給方靖倫簽字。方靖論望著她走進來,白襯衫下系著一條淺綠的裙子,她像枝頭新綻開的一抹嫩綠,未施脂粉的臉白皙而勻淨,安詳之中,卻依然在眉端眼底,帶著那抹揮之不去的憂鬱。他凝視她,想起會計小姐所說的,關於芷筠家中有個「瘋弟弟」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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