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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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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聽話,」竹偉臉上浮起一個憨厚的笑容。「那麼,明天你帶我去採草莓!」草莓!他心裡仍然念念不忘草莓!芷筠憂傷的看著他,不忍拒絕,不能拒絕,她低聲的說:「明天的事,明天再說,你還不快去!」 竹偉的臉龐上閃過一抹光輝,咧開嘴,他欣悅的笑了,轉身就輕快的跑走了。等他消失在門背後,芷筠才回過頭來,望著那正站在那兒發愣的陌生人,顯然,這一切都越來越使他糊塗而困惑,她看看他,這時才發現,他高大而挺拔,拿開了頭盔,他有一頭濃厚的黑髮,和一張輪廓很深的臉龐,高額頭,高鼻子,黑而深的眼睛,和略帶棱角的下巴。「漂亮」有多少種不同的典型,她總覺得竹偉很漂亮,但,竹偉漂亮得孩子氣,這年輕人卻是個典型的「男子漢」! 「請坐,」芷筠指著藤椅,遲疑的說:「您──您貴姓?」 「我姓殷,」那年輕人慌忙說:「殷勤的殷,我叫殷超凡,你呢?」他銳利的看著她。 「我叫董芷筠。」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傷,微微有點心驚,那傷口比她預料的嚴重,整塊皮擦掉之外,還有條很深的割傷。奇怪的是這人從頭到尾也沒對這場飛來橫禍抱怨過或咒罵過一句,或者,他太意外,還來不及咒罵。芷筠看他坐進椅子裡,就很快的說:「我去拿藥!」 走進臥室,她立刻捧出一個醫藥箱。在家裡,醫藥箱幾乎是不可缺少的東西,竹偉三天兩頭就會受傷,處理傷口,芷筠也已經成為能手了。打開藥箱,先找出藥棉和雙氧水,她扶過殷超凡的手來,細心的洗滌著那全是泥沙的傷口,一面說:「會有點疼,對不起!」 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,他看著那藥箱,紗布、藥棉、繃帶、剪刀、各種消毒藥水、急救用品,應有盡有。他恍然的說:「原來你是個護士!」 「不,我是商專畢業,會一點打字和速記,在一家公司裡上班。」芷筠坦白的說:「這醫藥箱,是為弟弟準備的,他是──經常會受傷的。」她趁他分心的時候,很快的用棉花棒蘸了雙氧水,從那道傷口中拖過去。 殷超凡不自禁的痛得一跳,芷筠扶牢了那隻手,了他一眼,接下去說:「附近的孩子們總是欺侮我弟弟,有一次,他們放火燒他的衣服,差點把他燒死。人是很殘忍的──」她放低了聲音,細心的在傷口上洒上藥粉:「幾乎每個人都有幸災樂禍的本能。」她熟練的在傷口上貼上紗布墊,再纏上繃帶。 「如果你不介意──」殷超凡望著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,那低俯的頭,細膩的頸項,半垂的睫毛,和那一雙忙碌的手:「我很想知道──」 芷筠迅速的抬起頭來,揚起了睫毛,她的眸子清幽、明亮、坦白,而略帶淒涼。「我不會介意,你平白遭遇一場飛來橫禍,也有權利知道為什麼。」她很快的說。「我弟弟──竹偉,他並不是瘋子,他一點兒也不瘋。只是,他──他的智力比常人低,醫生說,他只有四、五歲孩子的智力。父母在世的時候,我們也曾經傾囊所有,找過最好的醫生,住過院,做過各種檢查,但是,都沒有用。」殷超凡望著那對哀愁的大眼睛。 「他是受了什麼刺激?還是生過什麼重病?」 「都沒有。醫生說是先天性的,可能是遺傳,或者是在胎兒時期,媽媽吃了什麼藥物,影響了他的腦子,反正,原因不可考,也無法治療。」她垂下眼睛,繼續纏著繃帶。「附近孩子欺侮他,捉弄他,只因為他傻裡傻氣。其實,他的心腸又軟又善良,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,即使他常常闖禍,也像小孩一般,是出於無意的。我們不能對一個四、五歲的孩子苛求是不是?」 「他多大了?」 「十八歲。」芷筠繫好了繃帶,收拾好醫藥箱,站起身來。「殷先生,你最好再找醫生看看,說實話,這傷口好深,我只能消消毒,我怕──傷口或者會發炎──」 殷超凡對自己的傷口不感興趣,他深深的望著面前這張臉龐;細緻,溫柔,而又帶著點不協調的倔強與一份淡淡的無奈。這吸引了他,她的那個奇異的弟弟也吸引他,連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! 「你的父母呢?」 「都去世了。」她壓低了聲音:「命運專門會和倒楣的人作對。母親是我十二歲那年去世的,父親死於三年前,他已經心力交瘁,為了竹偉──哎,」她驚覺到什麼,住了口,她努力的想擺脫壓在自己肩上的低氣壓。拂了拂頭髮,她對殷超凡勉強的笑了笑。「對不起,和你談這些不愉快的事──」她打量他:「你的衣服都弄髒了。」 他穿著件藍色的襯衫,白色的牛仔褲,現在,衣服上有血漬,有草莓汁,有泥土,還有撕破的地方,看來是相當狼狽的。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。 「真對不起!」殷超凡對自己弄髒的衣服也不感興趣,他迅速的打量著這屋子,簡單的藤椅和書桌,幾把凳子,一張飯桌,屋頂上是光禿禿的燈泡,牆上卻掛著張溥心畬的山水畫,題著款,是唯一顯示著原來主人的身分的地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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