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夢的衣裳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哦?」他熄滅了煙蒂,海鮮盅來了。他一面吃,一面問:「想我的什麼?」

  「你的目的。」他抬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說:「我會告訴你我的目的,你先吃東西好嗎?」

  她吃著海鮮盅,味道不壞,她轉頭對隔壁的「推薦者」笑了笑。那女客仍然孤獨的坐著。唉,孤獨!孤獨是人類最大的敵人,她希望自己四十歲的時候,不要一個人孤獨的坐在西餐廳裡。「你有沒有精神集中的時候?」桑爾旋忽然問。

  她瞪著他。「我沒有對你集中精神的必要。」她氣呼呼的。

  「又生氣了?」

  「我生氣的時候表情豐富。」

  他推開了食物,又燃起一支煙。他的神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,非常正經,非常凝重,他沉聲說:「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夠集中幾分鐘,因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。」

  「噢!」她叫著。「你跟蹤了我半天,為了要告訴我一個故事?」

  「是的。」她歪著頭看他,被他的「嚴肅」震懾住了。突然,她覺得他並不是開玩笑,他不是那種遊戲人生的人。他真有某種目的!她拂了拂額前飄落的一綹短髮,推開了已吃完的海鮮盅。侍者送上了咖啡,她啜了一口,坐正身子,揚起睫毛,定定的望著桑爾旋,她一本正經的說:「開始吧!我在聽。希望你的故事講得動人一點,否則我會打瞌睡。」

  他用雙手扶著咖啡杯,讓香煙在煙灰缸上空燒著。一縷嫋嫋的煙霧輕緩的向上升,擴散在那千盞小燈的星叢裡。他望著她,眼底又閃爍著那兩簇幽柔的光芒,他的神色,在鄭重中帶著抹哀愁,儒雅中帶著股苦澀,在這表情下,他那孩子氣的臉就又變得成熟而深刻了。

  「這是個大時代中的小故事,我儘量把它說得簡短。」他開了口,聲音是不疾不徐的,從容不迫的。「有一個老太太,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。當她的小女兒才一歲大,丈夫去世,她守了寡。她開始傾全力扶養她的五個兒女,讓孩子們慢慢長大。老大二十二歲那年,正是中日之戰如火如荼的時候,他從了軍,一年後死在戰場上。老二進了空軍,在一次戰役裡機毀人亡。老三是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中投筆從戎的,其實那年他還只是個孩子,他失了蹤,有人說是死了,有人說是被日軍俘虜了,反正,他從沒有回來過。」

 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,而且竟輕微的打了個冷戰,她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在起著雞皮疙瘩,她用手輕輕的撫著胳臂,這餐廳中的冷氣好像太冷了。

  「老太太幾年中失去三個兒子,她幾乎要瘋了,但是,中國女性的那種韌性和她自己的堅強迫使她不倒下去,何況,她還有個小兒子和稚齡的女兒。一九四九年,她帶著這僅有的一子一女來臺灣。這個兒子終於在臺灣成家立業,娶妻生子,他先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,老太太總算有了孫子和孫女兒。這個兒子很爭氣,他創下了一份事業,成為商業界鉅子,老太太認為她的晚年,總可以享享福了,誰知這兒子帶著太太去美國參加一項商業會議,飛機在從紐約飛阿拉巴馬的途中出事,據說是一隻小麻雀飛進了引擎,整個飛機墜毀,全機沒有一個人生還。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後一個兒子。」

  他停了停,把那冒著煙的煙蒂熄滅了,輕輕的啜了一口咖啡,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臉上,專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氣,有種窒息似的感覺。

  「老太太失去這最後一個兒子的時候,她的孫子們分別是十七歲和十六歲,孫女兒才只有十歲。她沒有被這個嚴重的打擊擊倒,要歸功於她那始終沒結婚的女兒,那女兒從小看多了死亡,看多了母親的眼淚和悲傷,發誓終身不婚,來陪伴她的母親。老太太又挺過去了,她要照料孫子們,還有那個又美麗又動人又活潑又任性的小孫女兒。一年年過去,孫子們也大了,老太太更老更老了,她生活的重心,逐漸落在那個小孫女的身上,小孫女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開心。

  兩個孫子長成後有了自己的事業,女孩子卻比較能夠依依膝下。但是,小女孩兒會變成少女,少女就會戀愛,這孫女兒的血統裡有幾分野性,又有幾分柔性,她是個矛盾而熱情的女孩。十九歲那年她愛上一個男孩子,這戀愛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對,反正,這爆發了一場家庭的大戰。而這時候,這家庭中最有力量說話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長孫,他採取了隔離的手段,把這個戀愛戀昏了頭的妹妹送往美國去讀書,誰知這小妹妹一到美國就瘋了,她用刀切開了自己的手腕,等兩個哥哥得到消息趕到美國,只趕上幫她料理後事。」

  他住了口。盯著雅晴。

  雅晴深深吸氣,端起咖啡來喝了好大一口,咖啡已經冷了,她背脊上的涼意更深,手臂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。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桑爾旋,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故事。但是,桑爾旋那低沉而真摯的聲音,那哀愁而鄭重的神情,都加強了故事的真實性,她已經聽得癡了。

  「兄弟兩個從美國回來,都彼此立下了重誓,他們決不把這個噩耗告訴老太太,因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了。他們和姑媽研究,大家一致告訴老太太,小孫女在美國念書念得好極了,他們捏造小孫女的家書,一封封從臺北寄往美國,再由美國寄回來。老太太更老更老了,她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,耳朵也快聾了。但是,她每年都在等孫女兒歸來。然後,到今年年初,老太太的醫生告訴了這兄弟兩人和姑媽,老太太頂多只能再活一年了,她的五臟幾乎全出了問題。老太太自己並不知道,還熱切的計劃著孫女兒歸國的日子,她天天倚門等郵差,等急了,她就歎著氣說,孩子,回來吧!只要能再見你幾天,你老奶奶就死而無憾了。」

  他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,呆望著手裡的咖啡杯,他眼裡有了薄薄的霧氣,臉色顯得相當蒼白,他的嘴唇輕顫著,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緒上的激動。她望著他,傻了,呆了。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惻然的柔情,使她心跳加速,呼吸急促,而鼻子中酸酸的。她緊緊的注視著桑爾旋,心裡有些糊塗,有些明白,又有些不敢相信。

  「這是個真故事?」她懷疑的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我不能相信這個,」她掙扎的說:「太多的死亡,太多的悲劇,我不能相信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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