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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「剛剛你在和我說理,現在你又在和我說情,」俊之提高了聲音。「你剛剛認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,現在你又認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,子健子健,」他驟然傷感了起來。「父子一場,竟然無法讓彼此心靈相通!如果你都無法瞭解我和雨秋這段感情,我想全世界,再也沒有人能瞭解了!」他頹然的用手支住額,低聲說:「夠了!子健,你說得已經夠多了!你去吧!我會好好的想一想。」

  「爸爸!」子健焦灼的向前傾,他苦惱的喊著。「你錯了,你誤會我!並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,我一上來就說了,我同情!問題是,你和媽媽兩個生下了我,你不可能希望我愛秦阿姨勝過愛媽媽!爸爸,秦阿姨是一個堅強灑脫的女人,失去你,她還是會活得很好!媽媽,卻只是一個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憐蟲呵!如果你真做不到不愛秦阿姨,你最起碼請別拋棄媽媽!以秦阿姨的個性,她應該不會在乎名分與地位!」

 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,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。

  「是嗎?」他低聲問。「你真瞭解雨秋嗎?即使她不在乎,我這樣對她是公平的嗎?」

  「離婚,對媽媽是公平的嗎?」子健也低聲問。

  「你母親不懂得愛情,她一生根本沒有愛情!」

  「或者,她不懂得愛情,」子健點頭輕歎。「她卻懂得要你!」

  「要我的什麼?軀殼?姓氏?地位?金錢?」

  「可能。反正,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!」

  「可笑!」

  「爸,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!許多人就在這種可笑中活了一輩子,不是嗎?爸,媽媽不止可笑,而且可憐可歎,我求求你,不要你愛她,你就可憐可憐她吧!」說完,他覺得再也無話可說了,站起身來,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張信紙,遞到父親的面前。「珮柔要我把這個交給你,她說,她要說的話都在這張紙中。爸爸,」他眼裡漾起了淚光。「你一直是個好爸爸,你太寵我們了,以至於我們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,爸,」他低語:「你寵壞了我們!」轉過身子,他走出了房間。

  俊之呆坐在那兒,他沉思了好久好久,一動也不動。然後,他打開了那張信紙。發現上面錄著一首長詩:

  「去去複去去,淒惻門前路,
  行行重行行,輾轉猶含情,
  含情一回首,見我窗前柳,
  柳北是高樓,珠簾半上鉤,
  昨為樓上女,簾下調鸚鵡,
  今為牆外人,紅淚沾羅巾,
  牆外與樓上,相去無十丈,
  雲何咫尺間,如隔萬重山,
  悲哉兩決絕,從此終天別,
  別鶴空徘徊,誰念鳴聲哀,
  徘徊日欲晚,決意投身返,
  半裂湘裙裾,泣寄槁砧書,
  可憐帛一尺,字字血痕赤,
  一字一酸吟,舊愛牽人心,
  君如收覆水,妾罪甘鞭棰,
  不然死君前,終勝生棄捐,
  死亦無別語,願葬君家土,
  倘化斷腸花,猶得生君家!」

  長詩的後面,寫著幾個字:「珮柔代母錄《刺血詩》一首,敬獻于父親之前。」

  俊之閉上眼睛,只覺得五臟翻攪,然後就額汗涔涔了。他頹然的僕伏在書桌上,像經過一場大戰,說不出來有多疲倦。半晌,他才喃喃的自語了一句:「賀俊之,你的兒女,實在都太聰明了。對你,這是幸運還是不幸?」

  §第十八章

  「珮柔,」江葦坐在他的小屋裡,猛抽著香煙,桌上堆滿了稿紙,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,他臉上堆滿了憤懣。「我根本反對你的行為,我覺得你的做法狹窄、自私、而且愚不可及!」

  「江葦,你不理智。」珮柔靠在桌子旁邊,瞪大了眼睛,一臉的苦惱。「你反對我,只因為你恨我媽媽!你巴不得我爸爸和媽媽離婚,你就免得受我媽媽的氣了,是不是?別說我狹窄自私,我看是你狹窄自私!」

  「算了!」江葦嗤之以鼻。「我愛的是你,我看她的臉色幹什麼?將來我娶的也是你,只要你不給我臉色看,我管她給不給我臉色看!我之所以反對你,是因為我客觀,而你不客觀!說實話,你媽配不上你爸爸,一對錯配的婚姻,最好的解決辦法,就是離婚!何必呢?兩個人拖下去,你媽只擁有你爸爸的軀殼,你爸爸呢?他連你媽的軀殼都不想要,他只擁有一片空虛和寂寞!珮柔,你愛媽媽,就不愛爸爸了?」

  「媽媽會轉變,媽媽會去迎合爸爸……」

  「哈!」江葦冷笑了一聲:「你想把石頭變成金子呢!你又沒有仙杖,你又不是神仙!」

  「江葦!」珮柔生氣的叫:「請你不要侮辱我媽媽,無論如何,她還是你的長輩。」

  「儘管她是我的長輩!」江葦固執的說:「她仍然是一塊石頭,她就是當了我的祖宗,她還是一塊石頭!」

  「江葦!」珮柔喊:「你再這樣胡說八道,我就不理你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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