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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「爸爸,這些年來,不是你對媽媽不耐煩,連我們做兒女的,和媽媽都難以相容。媽媽的生活,在二十幾年以來,就只有廚房、臥房、客廳。而我們,見到的,是一片廣漠無邊的天地。接觸的,是新的知識,新的朋友,新的觀念,新的人生。媽媽呢?接觸的只有那些三姑六婆的朋友們,談的是東家長西家短,衣料、麻將,和柴米油鹽。我們和媽媽之間當然會有距離,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!」

  俊之再抽了一口煙,子健停了停,他看不出父親的反應,在煙霧的籠罩下,父親的臉顯得好模糊。

  「我已經大學四年級了,」子健繼續說:「很快就要畢業,然後是受軍訓,然後我會離家而獨立。珮柔,早晚是江葦的太太,她更不會留在這家庭裡。爸爸,你和媽媽離婚之後,要讓她到哪裡去?這些年來,她已習慣當『賀太太』,她整個的世界,就是這個家庭,你砸碎這個家庭,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各奔前程,只有媽媽,是徹徹底底的面臨毀滅!爸,我不是幫媽媽說話,我只請你多想一想,即使媽媽不是你的太太,而是你朋友的太太,你忍心讓她毀滅嗎?忍心看到她的世界粉碎嗎?爸爸,多想一想,我只求你多想一想。」

  俊之熄滅了那支煙,他緊緊的盯著兒子。

  「說完了嗎?」他問。「爸!」子健搖搖頭。「我抱歉,我非說這些話不可!因為我是媽媽的兒子!」

  「子健,」俊之叫,他的聲音很冷靜,但很蒼涼。「你有沒有也為爸爸想一想?離婚,可能你媽媽會毀滅,也可能不毀滅,我們誰都不知道。不離婚,我可以告訴你,你爸爸一定會毀滅!子健,你大了,你一向是個有思想有深度的孩子,請你告訴我,為了保護你媽媽,是不是你寧可毀滅你爸爸!」

  子健打了個冷戰。「爸爸!」他蹙著眉叫:「會有那麼嚴重嗎?」

  「子健,」俊之深沉的說:「你願不願意離開曉妍?」

  子健又打了個冷戰。「永不!」他堅決的說。

  「而你要求我離開雨秋?」

  「爸爸!」子健悲哀的喊:「問題在於你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權利!在二十幾年前,你娶了媽媽!現在,你對媽媽有責任與義務!你和秦阿姨,不像我和曉妍,我們是第一次戀愛,我們有權利戀愛!你卻在沒有權利戀愛的時候戀愛了!」

  俊之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子健,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聽到的,接著,一層濃重的悲憤的情緒,就從他胸中冒了起來,像潮水一般把他給淹沒了。

  「夠了!子健!」他嚴厲的說:「我們是一個民主的家庭,我們或者是太民主了,所以你可以對我說我沒有權利戀愛!換言之,你指責我的戀愛不合理,不正常,不應該發生,是不是?」子健低歎了一聲,他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重了。

  「爸爸,對不起……」

  「別說對不起!」俊之打斷了他。「我雖然是你父親,卻從沒有對你端過父親架子!也沒拿『父親』兩個字來壓過你,你覺得我不對,你盡可以批評我!我說了,我們是一個民主的家庭!好了,子健,我承認我不對!我娶你母親,就是一個大錯誤,二十幾年以來,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沙漠,如今碰到雨秋,像沙漠中的甘泉,二十幾年的焦渴,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,我需要,我非追求不可!這是沒道理好講的!你說我沒有權利愛,我可以承認,你要求我不愛,我卻做不到!懂了嗎?」

  「爸爸!」子健喊:「你願不願意多想一想?」

  「子健,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的中國,曉妍在『理』字上,是決不可以和你結婚的,你知道嗎?」

  子健的臉漲紅了。「可是,我並沒有生活在古代!」

  「很好,」俊之憤然的點點頭。「你是個現代青年,你接受了現代的思想!現代的觀念。那麼,我簡單明白的告訴你:離婚是現代法律上明文規定,可以成立的!」

  「法律是規定可以離婚,」子健激動的說:「法律卻不負責離婚以後,當事人的心理狀況!爸,你如果和媽媽離婚,你會成為一個謀殺犯!媽跟你生活了二十幾年,你於心何忍?」

  「剛剛你在和我說理,現在你又在和我說情,」俊之提高了聲音。「你剛剛認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,現在你又認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,子健子健,」他驟然傷感了起來。「父子一場,竟然無法讓彼此心靈相通!如果你都無法瞭解我和雨秋這段感情,我想全世界,再也沒有人能瞭解了!」他頹然的用手支住額,低聲說:「夠了!子健,你說得已經夠多了!你去吧!我會好好的想一想。」

  「爸爸!」子健焦灼的向前傾,他苦惱的喊著。「你錯了,你誤會我!並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,我一上來就說了,我同情!問題是,你和媽媽兩個生下了我,你不可能希望我愛秦阿姨勝過愛媽媽!爸爸,秦阿姨是一個堅強灑脫的女人,失去你,她還是會活得很好!媽媽,卻只是一個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憐蟲呵!如果你真做不到不愛秦阿姨,你最起碼請別拋棄媽媽!以秦阿姨的個性,她應該不會在乎名分與地位!」

 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,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。

  「是嗎?」他低聲問。「你真瞭解雨秋嗎?即使她不在乎,我這樣對她是公平的嗎?」

  「離婚,對媽媽是公平的嗎?」子健也低聲問。

  「你母親不懂得愛情,她一生根本沒有愛情!」

  「或者,她不懂得愛情,」子健點頭輕歎。「她卻懂得要你!」

  「要我的什麼?軀殼?姓氏?地位?金錢?」

  「可能。反正,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!」

  「可笑!」

  「爸,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!許多人就在這種可笑中活了一輩子,不是嗎?爸,媽媽不止可笑,而且可憐可歎,我求求你,不要你愛她,你就可憐可憐她吧!」說完,他覺得再也無話可說了,站起身來,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張信紙,遞到父親的面前。「珮柔要我把這個交給你,她說,她要說的話都在這張紙中。爸爸,」他眼裡漾起了淚光。「你一直是個好爸爸,你太寵我們了,以至於我們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,爸,」他低語:「你寵壞了我們!」轉過身子,他走出了房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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