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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「不要逃開!」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發上。「不要逃開。」他搖頭,眼光緊緊的捉住了她的。「假若你能不關心我,」他輕聲說:「你就不會花那麼多時間去找珮柔了,是不是?」

  「人類應該互相關心。」她軟弱的說。

  「是嗎?」他盯得她更緊了,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。「坦白說出來吧,雨秋,你是不逃避的,你是面對真實的,你是挑戰者,那麼,什麼原因使你忽然逃避起我來了?什麼原因?你坦白說吧!」

  「沒有原因,」她垂下眼瞼:「人都是矛盾的動物,我見到子健,我知道你有個好家庭……」

  「好家庭!」他打斷她。「我們是多麼虛偽啊!雨秋!經過昨天那樣的事情,你仍然認為我有一個好家庭,好太太,幸福的婚姻?是嗎?雨秋?」

  雨秋猝然間激怒了,她昂起頭來,眼睛裡冒著火。

  「賀俊之,」她清晰的說:「你有沒有好家庭,你有沒有幸福的婚姻,關我什麼事?你的太太是你自己選擇的,又不是我給你作的媒,你結婚的時候,我才只有七、八歲,你難道要我負責任嗎?」

  「雨秋!」俊之急切的說:「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!你不要跟我胡扯,好不好?我要怎樣才能說明白我心裡的話?雨秋,」他咬牙,臉色發青了。「我明說,好嗎?雨秋,我要你!我這一生,從沒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樣東西!雨秋,我要你!」

  她驚避。「怎麼『要』法?」她問。

  他凝視著她。「你不要破碎的東西,你一生已經面臨了太多的破碎,我知道,雨秋,我會給你一個完整的。」

  她打了個寒戰。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她低語。

  「明白說,我要和她離婚,我要你嫁給我!」

  她張大眼睛,瞪視著他。瞪了好一會兒,然後,一層熱浪就沖進了她的眼眶,模糊了她的視線,俊之的臉,成了水霧中的影子,哽塞著,她掙扎的說:「你不知道你在講什麼?」

  「我知道,」他堅定的說,握緊了她。「今天在雲濤,當你侃侃而談的時候,我已經知道了,我這一生不會放過你,犧牲一切,家庭事業,功名利祿,在所不惜。我要你,雨秋,要定了!」淚滑下了她的面頰。「你要先打碎了一個家庭,再建設一個家庭?」她問:「這樣,就是完整的嗎?」

  「先破壞,才能再建設。」他說。「總之,這是我的問題,我只是告訴你,我要娶你,我要給你一個家。我不許你寂寞,也——不許你孤獨。」他抬眼看牆上的畫像:「我要你胖起來,再也不許,人比黃花瘦!」

  她凝視他,淚流滿面。然後,她依進了他的懷裡,他立刻緊擁住她。俯下頭來,他找著了她的嘴唇,澀澀的淚水流進了他的嘴裡,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輕顫。然後,她揚起睫毛,眼珠浸在霧裡,又迷蒙、又清亮。

  「聽我一句話!」她低聲說。「聽你所有的話!」他允諾的。

  「那麼,不許離婚!」他震動,她立即接口:「你說你要我,是的,我矜持過,我不願意成為你的情婦。我想,我整個人的思想,一直是在矛盾裡。我父母用盡心機,要把我教育成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。我接受了許多道德觀念,這些觀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,和我的反叛性,和我的『面對真實』一直在作戰。我常常會糊塗掉,不知道什麼是『是』,什麼是『非』。我逃避你,因為我不願成為你的情婦,因為這違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觀念,這是錯的!然後我想,我和你戀愛,也是錯的!你聽過畸戀兩個字嗎?」

  「聽過。」他說:「你怕這兩個字?你怕世人的指責!你知不知道,戀愛本身是沒有罪的。紅拂夜奔,司馬琴挑,張生跳牆……以當時的道德觀點論,罪莫大焉,怎麼會傳為千古佳話!人,人,人,人多麼虛偽!徐志摩與陸小曼,郁達夫與王映霞,在五四時代就鬧得轟轟烈烈了,為什麼我們今天還要讀徐志摩日記?我們是越活越倒退了,現在還趕不上五四時代的觀念了!畸戀,畸戀,發明這兩個字的人,自己懂不懂什麼叫愛情,還成問題。好吧,就算我們是在畸戀,就算我們會受到千手所指,萬人所罵,你就退卻了?雨秋,雨秋,我並不要你成為我的情婦,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,離婚是法律所允許的,是不是?你也離了婚,是不是?」

  「我離婚,是我們本身的問題,不是為了你。你離婚,卻是為了我!」她幽幽的說:「這中間,是完全不同的。俊之,我想過了,你能這樣愛我,我夫複何求?什麼自尊,什麼道德,我都不管了!我只知道,破壞你的家庭,我於心不忍,毀掉你太太的世界,我更於心不忍。所以,俊之,你要我,你可以有我,」她仰著臉,含著淚,清晰的低語。「我不再介意了,俊之,不再矜持了,要我吧!我是你的。」

  他捧著她的臉,閉上眼睛,他深深的顫慄了。睜開眼睛來,他用手抹去她面頰上的淚痕。

  「這樣要你,對你太不公平。」他說:「我寧可毀掉我的家庭,不能損傷你的自尊。」他把她緊擁在胸前,用手撫摸她的頭髮。他的呼吸,沉重的鼓動著他的胸腔,他的心臟,在劇烈的敲擊著。「我要你,」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做我的妻子,不是我的情婦!」

  「我說過了,」她也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你不許離婚!」

  他托起她的下巴,他們彼此瞪視著,愕然的、驚懼的、彷徨的、苦惱的對視著,然後,他一把擁緊了她,大聲的喊:「雨秋!雨秋!請你自私一點吧!稍微自私一點吧!雨秋!雨秋!世界上並沒有人會因為你這麼做而讚美你,你仍然是會受到指責的,你難道不知道嗎?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她說:「誰在乎?」

  「我在乎。」他說。她不說話了,緊依在他懷裡,她一句話也不說了,只是傾聽著他心跳的聲音。一任那從窗口湧進來的暮色,把他們軟軟的環抱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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