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浪花 | 上頁 下頁 |
四二 |
|
「越是遊戲文字,越可能含滿哲理,」江葦認真的說:「中國的許多小笑話裡,全是人生哲學,我記得艾子裡有一篇東西說,艾子有兩個學生,一個名通,一個名執,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,艾子口渴了,要那個名執的學生去回鄉下老人要水喝,那鄉下老人說,喝水可以,但是要寫個字考考你,你會念,給你水喝,不會念,就不給你水喝,結果,老人寫了一個真假的真字,那學生說是真,老人大為生氣,說他念錯了,學生就回來報告。艾子又叫名通的學生去,那學生一看這個真字,馬上說,這是直八兩個字,老人大為開心,就給他們水喝了。後來,艾子說:人要像通一樣才能達,如果都像執一樣『認真』,連一口水都喝不到了!」他笑笑,望著雨秋。「這故事給我的啟示很多,你知道嗎?秦阿姨,我就是名執的學生,對一切事都太認真了。」 雨秋欣賞的看著他。「你會成功,江葦,」她說:「儘管認真吧,別怕沒水喝,雲濤多的是咖啡!」大家都笑了。曉妍一直追問那首「罵人詩」,於是,雨秋念了出來,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。江葦問:「秦阿姨,你真不怕挨駡嗎?」 雨秋的笑容收斂了,她深思了一下。 「不,江葦,並不是真的不怕。人都是弱者,都有軟弱的一面,虛榮心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,我即使不怕挨駡,也總不見得會喜歡挨駡,問題在於,人是不能離群獨居的動物。我畫畫,希望有人欣賞;你寫作,希望有人接受;彩筆和文字是同樣的東西,傳達的是思想,如果不能引起共鳴,而只能引起責駡,那麼,就是你那句話,我們會變得非常寂寞。而寂寞,是誰也不能忍受的東西,是嗎?所以,我所謂的『不怕挨駡』,是在也有讚美的情況下而言。毀譽參半,是所有藝術家、文學家都可能面臨的,關於毀的那一面,有他們的看法,姑且不論。譽的一面,就是共鳴了。能有共鳴者,就不怕譭謗者了。」 「可是——」江葦熱心的說:「假如曲高和寡,都是罵你的人,是不是就表示你失敗了?」 「那要看你在自己心裡,是把真字念成真呢,還是直八了。」她笑著說,又想了想。「不過,我不喜歡曲高和寡這句話,這幾個字實在害人。文學,真正能夠流傳的,都是通俗的,像《三國演義》、《水滸傳》、《西遊記》,甚至《金瓶梅》、《紅樓夢》,哪一本不通俗?文學和藝術都一樣,要做到雅俗共賞,比曲高和寡好得多!現在看元曲覺得艱深,以前那只是戲劇!詞是可以唱的,最老的文學,一部《詩經》,只是孔子收集的民謠而已。誰說文學一定要曲高和寡,文學是屬於大眾的!」 江葦注視著雨秋,然後,他掉頭對珮柔說:「珮柔,你應該早一點帶我來見秦阿姨!」 珮柔迷惑的看著雨秋,她喃喃的說:「我自己也奇怪,為什麼我到今天才見到秦阿姨!」 看到大家都喜歡雨秋,曉妍樂了,她瞪大眼睛,真摯的說:「你們知道我阿姨身上有什麼嗎?她有好幾個口袋,一個裝著瞭解,一個裝著熱情,一個裝著思想,一個裝著她的詩情畫意。她慷慨成性,所以,她隨時把她口袋裡的東西,掏出來送人!你們喜歡禮物嗎?我姨媽渾身都是禮物!」 「曉妍!」雨秋輕聲喊,但是,她卻覺得感動,她從沒有聽過曉妍用這種比喻和方式來說話,她總認為曉妍是個調皮可愛的孩子,這一刻,才發現她是成熟了,長大了,有思想和見地了。「姨媽!」曉妍熱烈的看著她,臉紅紅的。「如果你不是那麼好,你怎麼會整夜坐在電話機旁邊找珮柔呢!」 一句話提醒了俊之,也提醒了珮柔和江葦,他們都望著雨秋,還是俊之問出來:「真的,雨秋,你怎麼會找到珮柔的?」 雨秋微笑了一下,接著,她就輕輕的歎息了。靠在沙發裡,她握著咖啡杯,眼光顯得深邃而迷蒙。 「事實上,這是誤打誤撞找到的。」她說,抬眼看了看面前那群孩子們。「你們知道,我是怎麼長大的?我父母從沒有瞭解過我,我和他們之間,不止有代溝,還有代河,代海,那海還是冰海,連融化都不可能的冰海。在我的少女時期,根本就是一段悲慘時期!出走,珮柔,」她凝視著那張纖柔清麗的臉龐。「我起碼出走過二十次,那時的我,不像現在這樣灑脫,這樣無拘無束,這樣滿不在乎。那時,我是個多愁善感,碰不碰就想掉眼淚的女孩子。我悲觀、消極、憤世嫉俗。每次出走後,我就有茫茫人海,不知何所歸依的感覺,我並沒有你這麼好的運氣,珮柔,那時,我沒有一個江葦可以投奔。出走之後怎麼辦呢?恨那個家,怨那個家,可是,那畢竟是個家!父母再不瞭解我,也畢竟是我的父母,於是,我最後還是回去,帶著滿心的疲憊、痛苦與無奈,回去,只有這一條路!後來,再出走的時候,我痛恨回去,於是,我強烈的想做一件事:自殺!」她停下來,望著珮柔。 「我懂了,」珮柔低語。「你以為我自殺了。」 「是的,」雨秋點點頭:「我想你可能會自殺,如果你覺得自己無路可走的話。於是,我打電話到每一家醫院的急診室,終於誤打誤撞的找到了你。」她凝視她的手。「你的手如何受傷的,珮柔?」珮柔把手藏在懷裡,臉紅了。 「椅子上有個釘子……」她喃喃的說。 「你讓釘子劃破你的手?」她深深的望著她,搖了搖頭。「你想:讓我流血死掉吧!反正沒人在乎!流血吧,死掉吧!我寧可死掉……」 「秦阿姨,」珮柔低聲說:「你怎麼知道?」 「因為——我是從你這麼大活過來的,我做過類似的事情。」江葦打了個寒戰,他盯著珮柔。 「珮柔!」他啞聲的,命令的說:「你以後再也不可以有這種念頭!珮柔,」他在桌下握住她沒受傷的手。「你再也不許!」 「哦,爸爸,」珮柔轉向父親。「江葦好凶,他總是對我說不許這個,不許那個!」 「哈!」子健笑了。「已經開始告狀了呢!江葦,你要倒楣了,我爸爸是最疼珮柔的,將來啊,有你受的!」 「他倒不了楣,」俊之搖頭。「如果我真罵了江葦,我們這位小姐准轉回頭來說:老爸,誰要你管閒事!」 大家都笑了起來。這一番團聚,這一個早餐,一直吃了兩個多小時,談話是建築在輕鬆、愉快、瞭解、與熱愛上的。當「早餐」終於吃完了。俊之望著珮柔:「珮柔,你應該回家了吧!」 珮柔的神色暗淡了起來。 「爸爸,」她低語。「我不想見媽媽。」 「珮柔,」俊之說:「你知道她昨天哭了一天一夜嗎?你知道她到現在還沒有休息嗎?而且——」他低歎,重複了雨秋的話:「母親總是母親!是不是?我保證,你和江葦的事,再也不會受到阻礙,只是……」他抬頭眼望著江葦:「江葦,你讓我保留她到大學畢業,好嗎?」 「賀伯伯,」江葦肅然的說:「我聽您的!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