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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她揚起睫毛,在滿眼的水霧彌漫中,仰視著天花板上的燈光。啊,多麼柔美的燈光,天已經亮了,黎明的光線,正從視窗濛濛透入。啊,多麼美麗的黎明!這一生,她再也不能渴求什麼了!這一生,她再也不能希冀聽到更動人的言語了!她把手抽出來,輕輕的挽住那黑髮的頭,讓他的頭緊壓在她的胸膛上。「帶我離開這裡!」她說:「我已經完全好了。」

  「你沒有好,」他顫慄著說:「醫生說你好軟弱,你需要注射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。」

  「我不需要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,醫生錯了。」她輕語,聲音幽柔如夢。她的手指溫和的撫弄著他的亂髮。「我所需要的,只是你的關懷,瞭解,和你的愛情。剛剛,你已經都給我了,我不再需要什麼了。」他震動了一下,然後,他悄然的抬起頭來,他那本來蒼白的面頰現在漲紅了,他的眼光像火焰,有著燒炙般的熱力,他緊盯著她,然後,他低喊了一聲:「天哪!我擁有了一件全世界最珍貴的珍寶,而我,卻差點砸碎了它!」他的嘴唇移下來,靜靜的貼在她的唇上。

  一聲門響,然後是屏風拉動的聲音,這間病房,還有別的病人。護士小姐來了!但是,他不願抬起頭來,她也不願放開他。在這一刹那,全世界對他們都不重要,都不存在。重要的只有彼此,存在的也只有彼此,他們差點兒失去了的「彼此」。他們不要分開,永遠也不要分開。時間緩慢的流過去,來人卻靜悄悄的毫無聲息。終於,她放開了他,抬起眼睛,她猛的一震,站在那兒的竟是賀俊之!他正默默的佇立著,深深的凝視著他們。

  §第十二章

  當珮柔出走,婉琳的電話打到雲濤來的時候,正巧俊之在雲濤。不止他在,雨秋也在。不止雨秋在,子健和曉妍都在。他們正在研究雨秋開畫展的問題。曉妍的興致比誰都高,跑出跑進的,她量尺寸,量大小,不停口的發表意見,哪張畫應該掛那兒,哪張畫該高,哪張畫該低,哪張畫該用燈光,哪張畫不該用燈光。

  雨秋反而比較沉默,這次開畫展,完全是在俊之的鼓勵下進行的,俊之總是堅持的說:「你的畫,難得的是一份詩情,我必須把它正式介紹出來,我承認,對你,我可能有種近乎崇拜的熱愛,對你的畫,難免也有我自己的偏愛,可是,雨秋,開一次畫展吧,讓大家認識認識你的畫!」

  曉妍更加熱心,她狂熱的喊:「姨媽,你要開畫展,你一定要開!因為你是一個畫家,一個世界上最偉大最偉大的畫家!你一定會一舉成名!姨媽,你非開這個畫展不可!」

  雨秋被說動了,她笑著問子健:「子健,你認為呢?」

  「姨媽,這是個挑戰,是不是?」子健說:「你一向是個接受挑戰的女人!」

  「你們說服了我,」雨秋沉吟的。「我只怕,你們會鼓勵了我的虛榮心,因為名與利,是無人不愛的。」

  就這樣,畫展籌備起來了,俊之檢查了雨秋十年來的作品,發現那數量簡直驚人。他主張從水彩到油畫,從素描到抽象畫,都一齊展出。因為,雨秋每個時期所熱中的素材不同,所以,她的畫,有鉛筆,有水彩,有粉畫,有油畫,還有沙畫。只是,她表現的主題都很類似:生命,奮鬥,與愛。俊之曾和雨秋、曉妍、子健等,在她的公寓裡,一連選擇過一個星期,最後,俊之對雨秋說:「我奇怪,一個像你這樣有思想,像你這樣有一支神奇的彩筆的女人,你的丈夫,怎會放掉了你?」

  她笑笑,注視他:「我的丈夫不要思想,不要彩筆,他只要一個女人,而世界上,女人卻多得很。」她沉思了一下。「我也很奇怪,一個像你這樣有深度,有見解,有眼光,有鬥志的男人,需要一個怎樣充滿智慧及靈性的妻子!告訴我,你的妻子是如何可愛?如何多情?」他沉默了,他無法回答這問題,他永遠無法回答這問題。尤其在子健的面前。

  雨秋笑笑,不再追問,她就是那種女人,該沉默的時候,她永不會用過多的言語來困擾你。她不再提婉琳,也不再詢問關於婉琳的一切,甚至於,她避免和子健談到他的母親,子健偶爾提起來,雨秋也總是一語帶過:「聽說你媽媽是個美人!有你這樣優秀的兒子,她可想而知,一定是個好媽媽!」

  每當這種時候,俊之就覺得心中被剜割了一下。往往,他會有些恨雨秋,恨她的閃避,恨她的大方,恨她的明知故「遁」。自從那個早晨,他打電話告訴她「幸福的呼喚」之後,她對他就採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,不論他怎樣明示暗示,她總是欲笑不笑的,輕描淡寫的把話題帶開。

  他覺得和她之間,反而比以前疏遠了,他們變成了「東邊日出西邊雨,道是無晴卻有晴」的局面。而且,雨秋很少和他單獨在一起了,她總拉扯上了曉妍和子健,要不然,她就坐在雲濤裡,你總不能當著小李、張經理,和小姐們的面前,對她示愛吧!

  她在逃避他,他知道。一個一生在和命運挑戰的女人,卻忽然逃避起他來了。這使他感到焦灼、煩躁、和說不出來的苦澀。她越回避,他越強烈的想要她,強烈得常常徹夜失眠。因此,一天,坐在雲濤的卡座中,他曾正面問她:「你逃避我,是怕世俗的批評?還是怕我是個有婦之夫?還是你已經厭倦了?」她凝視他,搖搖頭,笑笑。

  「我沒有逃避你,」她說:「我們一直是好朋友,不是嗎?」

  「我卻很少和好朋友『接吻』過。」他低聲的,悶悶的,微帶惱怒的說。「接吻嗎?」她笑著說:「我從十六歲起,就和男孩子接吻了,我絕不相信,你會把接吻看得那樣嚴重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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