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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§第七章

  當雨秋和俊之走出了那間會客室,他們才知道,經過這樣一陣紊亂和喧鬧,雲濤已經是打烊的時間了。客人們正紛紛離去,小姐們在收拾杯盤,張經理在結算帳目,大廳裡的幾盞大燈已經熄去,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幾盞小頂燈,嵌在天花板的板壁中,閃著幽柔的光線,像暗夜裡的幾顆星辰。那些特別用來照射畫的水銀燈,也都熄滅了,牆上的畫,只看出一些朦朧的影子。很少在這種光線下看雲濤,雨秋佇立著,遲遲沒有舉步。俊之問:「我們去什麼地方?你那兒好嗎?」

  雨秋回頭看了看會客室的門,再看看雲濤。

  「何不就在這兒坐坐?」她說:「一來,我並不真的放心曉妍。二來,我從沒享受過雲濤在這一刻的氣氛。」

  俊之瞭解雨秋所想的,他走過去,吩咐了張經理幾句話,於是,雲濤很快的打烊了。小姐們都提前離去,張經理把帳目鎖好,和小李一起走了。只一會兒,大廳裡曲終人散,偌大的一個房間,只剩下了俊之和雨秋兩個人。俊之走到門邊,按了鐵柵門的電鈕,鐵柵闔攏,雲濤的門關上了;一屋子的靜寂,一屋子的清幽,一屋子朦朧的、溫柔的落寞。

  雨秋走到屋角,選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,正好可以看到大廳的全景。俊之卻在櫃檯邊,用咖啡爐現煮了一壺滾熱的咖啡。倒了兩杯咖啡,他走到雨秋面前來。雨秋正側著頭,對牆上一幅自己的畫沉思著。「要不要打開水銀燈看看?」俊之問。

  「不不!」雨秋慌忙說。「當你用探照燈打在我的畫上的時候,我就覺得毫無真實感,我常常害怕這樣面對我自己的作品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俊之在她對面坐下來。「你對你自己的作品不是充滿了信心與自傲的嗎?」

  她看了他一眼。「當我這樣告訴你的時候,可能是為了掩飾我自己的自卑呢!」她微笑著,用小匙攪動著咖啡。她的眼珠在咖啡的霧氣裡,顯得深沉而迷蒙。「人都有兩面,一面是自尊,一面是自卑,這兩面永遠矛盾的存在在人的心靈深處。人可以逃避很多東西,但是無法逃避自己。我對我的作品也一樣,時而充滿信心,時而毫無信心。」

  「你知道,你的畫很引起藝術界的注意,而且,非常奇怪的一件事,你的畫賣得特別好。最近,你那幅《幼苗》是被一個畫家買走的,他說要研究你的畫。我很想幫你開個畫展,你會很快的出名,信嗎?」

  「可能。」她坦白的點點頭。「這一期的藝術刊物裡,有一篇文章,題目叫《秦雨秋也能算一個畫家嗎?》把我的畫攻擊得體無完膚。於是,我知道,我可能會出名。」她笑瞅著他:「雖然,你隱瞞了這篇文章,可是,我還是看到了。」

  他盯著她。「我不該隱瞞的,是不是?」他說:「我只怕外界的任何批評,會影響了你畫畫的情緒,或左右了你畫畫的路線。這些年來,我接觸的畫家很多,看的畫也很多,每個畫家都儘量的求新求變,但是,卻變不出自己的風格,常常兜了一個大圈子,再回到自己原來的路線上去。我不想讓你落進這個老套,所以,也不想讓你受別人的影響。」

  「你錯了,」她搖搖頭。「我根本不會受別人的影響。那篇文章也有他的道理,最起碼,他的標題很好,秦雨秋也能算一個畫家嗎?老實說,我從沒認為自己是個畫家,我只是愛畫畫而已,我畫我所見,我畫我所思。別人能不能接受,是別人的事,不是我的事。我既不能強迫別人接受我的畫,也不能強迫別人喜歡我的畫。別人接受我的畫,我心歡喜,別人不接受,是他的自由。畫畫的人多得很,他盡可以選擇他喜歡的畫。」

  「你能這樣想,我很高興。」他微笑起來,眼底燃亮著欣賞與折服。「那麼,順便告訴你,很多人說你的畫,只是『商品』,而不是『藝術』!」

  「哈哈!」她忽然笑了,笑得灑脫,笑得開心。「商品和藝術的區別在什麼地方?畢卡索的『藝術』是最貴的『商品』,張大千的『藝術』一樣是『商品』,只是商品的標價不同而已。我的畫當然是商品,我在賣它,不是嗎?有金錢價值的東西,有交易行為的東西就都是商品,我的願望,只希望我的商品值錢一點,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已。如果我的畫,能成為最貴的『商品』,那才是我的驕傲呢!」

  「雨秋!」他握住她那玩弄著羹匙的小手。「你怎會有這些思想?你怎能想得如此透徹?你知道嗎?你是個古怪的女人,你有最年輕的外表,最深刻的思想。」

  「不,」她輕輕搖頭。「我的思想並不深刻,只是有點與眾不同而已,我的外表也不年輕,我的心有時比我的外表還年輕。我的觀念、看法、作風、行為、甚至我的穿著打扮,都會成為議論的目標,你等著瞧吧!」

  「不用等著瞧,」他說,「已經有很多議論了,你『紅』得太快!」他注視她,「你怕嗎?」他問。

  「議論嗎?」她說:「你用了兩個很文雅的字,事實上,是挨駡,是不是?」

  「也可以說是。」她用手支著頭,沉思了一下,又笑了起來。

  「知不知道有一首剃頭詩?一首打油詩,從頭到尾都是廢話,卻很有意思。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那首詩的內容是——」她念了出來。「聞道頭須剃,人皆剃其頭,有頭終須剃,不剃不成頭,剃自由他剃,頭還是我頭,請看剃頭者,人亦剃其頭。」

  俊之笑了。「很好玩的一首詩,」他說:「這和挨駡有什麼關係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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