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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個夢 流亡曲(9)


  「肺炎。」劉彪簡短的說:「我看多了,一定是肺炎。她不該去洗什麼要命的澡!我們藥品缺乏得太厲害,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——」

  「桂林?還要走幾天?」王其俊萌出一線希望。

  「三天到四天。」王其俊默然不語,劉彪也不說話,他們都明白,她是不可能挨過這三四天的。

  「或者,我們可以走一條捷徑,」劉彪在思索著:「我知道一個山,名叫大風坳,如果翻過大風坳,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,不過——」

  「這山很高嗎?」

  「一點也不高,只是很險,當地土人有兩句話來形容這座山,說是『上七下八橫十裡,豺狼虎豹勾魂蠐。』前一句是說山的高度和橫繞一圈的裡數,下一句是說山上有野生的猛獸,蠐是一種類似螞蟥的蟲子,據說會鑽進人的皮膚,沿血而行,使人二天內送命。」

  「你走過這山嗎?」

  「沒有,當地的人都忌諱這山,沒有人敢上去。」

  「值得冒險嗎?」

  「可以縮短一天的行程。」

  劉彪決定的站了起來,立即整隊,下令連夜開拔,並宣佈要翻越大風坳。王其俊傍著可柔的擔架走,懷裡抱著小霏,小霏的頭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,已經睡著了。

  月光下,可柔的臉色很蒼白,眼睛閉著,顯然也已入睡。在她的面頰旁邊,王其俊驚異的看到一朵黃色的小花,是一朵蒲公英,他記起了,這是小霏采去玩的,不知何時竟放在可柔的頭邊了。可柔蒼白的臉配著這黃色的花,看起來莊嚴而美麗,並且,有一種寧靜動人的和平氣氛。一行人在月色裡默默的向前移動。

  可柔依然靜臥著。王其俊凝視著那張太平靜的臉,不禁心中一動,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。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,再摸摸她的面頰,低聲的對抬擔架的士兵說:「放下吧!她不需要再前進了。」

  擔架放下了,隊伍停頓了下來。劉彪騎著馬從前面繞了過來,一看到地下的擔架,他就明白了。他翻身下馬,走到擔架前面,低頭注視著可柔那寧靜安詳的臉。慢慢的,他取下了帽子,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閃爍,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動,臉上的肌肉繃緊而扭曲。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。

  夜,安靜極了。

  十分鐘後,他們在路旁給可柔掘了一個墳墓。劉彪握著鋤頭,一語不發,只奮力的掘著那個坑,他掘得那麼專心,那麼用力,好像他這一生唯一的目的,就是要掘好這個坑。從看到可柔的屍體,到墳墓掘成,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,他那黝黑的面龐上毫無表情。坑掘好之後,他們連擔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,沒有任何儀式,沒有人祈禱,沒有人致哀,也沒有人啼哭流淚。劉彪把泥土掀進坑裡,掀在可柔那美好潔淨的面龐上,泥土很快的蓋過了她,墳墓迅速的被填平了。

  一條生命,在這戰亂中,是那麼渺小,那麼微賤。像水面的一個小泡沫,一剎那間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。

  劉彪回過頭來,望著他的部下,他的神色看來十分疲倦。揮揮手說:「不用翻越大風坳了,按照原定路線去桂林!準備,前進!」

  一個士兵把劉彪的馬拉了過來,恭敬的伺候劉彪上馬,所有的士兵都在後面默默的擁著他前進。王其俊發現雖然劉彪脾氣暴躁,對部下很嚴厲,但他的士兵們都瞭解他,而且崇拜他。

  劉彪跨在馬上,略一遲疑,就一鞭馬向前馳去,除了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,他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。整個埋葬過程中,小霏始終沒有從熟睡中醒來。

  三天后,他們到了桂林。

  桂林,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滿了戰火的氣息。在這兒,劉彪和上級重新取得了聯絡。他奉命留守桂林。王其俊要繼續往南方走,桂林已經可以搭乘難民火車,但是,火車上擠滿了人,連車頂上都已無一隙之地。劉彪力氣大,硬給王其俊和小霏擠到一個座位。

  倚著車窗,劉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別。自從可柔死後,劉彪就一次也沒提起過可柔,這時,王其俊忍不住了,幾天以來,劉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。

  「忘掉她,」王其俊說:「你會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。」

  劉彪皺攏眉毛,搖了搖頭,緊閉著嘴不說話。忽然,王其俊感到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真愚蠢,她和他之間,好像曾發生過什麼,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。但是,王其俊明白,許多時候,在一個人的生命中,有些短暫的印象卻永不磨滅,有些剎那就等於永恆。

  車子蠕動了,王其俊拚命和劉彪揮手。劉彪挺立在月臺上,像一座鐵塔。車子開遠了,劉彪直立的影子在王其俊的淚眼中變得模糊,那個萍水相逢的青年軍官,沒有任何目的和原因,卻保護他到了安全地帶。劉彪,一個小小的連長,在這大戰爭中,渺小得像一粒沙塵。可是,王其俊卻在越馳越遠的視野中,看到劉彪站在月臺上的身影,逐漸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。模模糊糊的,他想起一首歌:

  「一粒沙裡看出世界,一朵野花裡見天國,在你掌裡盛住無限,一剎那間便是永恆!」

  兩星期後,王其俊看到了報紙,才知道桂林終於失守了。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劉彪的消息。勝利後,王其俊帶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。第六個夢完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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