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六個夢 | 上頁 下頁 |
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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廣楠凝視著那黑而濕的眸子,低聲問: 「記得你的那兩句詩?『捲簾人去也,天地化為零。』那個『人』指的是誰?」 「你以為是誰?」 「李若梧。」 「所以你應該挨李若梧一頓打,所以他會罵你是大傻瓜。」 「曉晴!」他握緊她的手腕,他的手指掐進她的肌肉裡。 「你記得那天你從外面回來,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嗎?」她幽幽的說:「就是那天,若梧曾向我示愛,我告訴他,除了宋廣楠,我誰也不嫁!」 「曉晴!」他大叫,把她捏得更緊。 她深深的嘆息了一聲。 「那時候,我太年輕,太好強。」她垂下頭,望著窗櫺。「我認為你對我太驕傲,太自信,又太不尊重。我想給你一點折磨,使你擺脫一些公子哥兒的習氣,誰知道──」又是一聲嘆息。「那天,表姨夫、姨姨和你,把我圍起來,要我嫁你,未免太盛氣凌人,你們傷了我的自尊,因此我說要你等十年,可是──」再是一聲嘆息。「我把美姿帶回來,我想你會看出她的膚淺,我想試試你的定力,美姿很美,我想看看你會不會被美色迷惑,誰知你竟負氣娶了她。於是,我只有往外國跑,跑得遠遠的,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,跑去埋葬我的愛情,去悔恨我的不智。十年,表哥,好長的一段時間!」 廣楠定神的望著曉晴,心中如千刀絞割,往事一幕幕的在腦中重演,是的,自己真是個大傻瓜,傻透了,傻得該下地獄,該毀滅!他放開了曉晴,蹌踉著退後,倒進一張椅子裡,用手蒙住了臉。是的,十年,好長的一段時間,他無力使時間倒流,無力再回復未娶之身。當時一時負氣,窮此一生的悔恨也無法挽回了。他緊埋著臉,在這一瞬間,他只希望這十年只是一個惡夢。 「表哥!」曉晴靠近了他,他可以感到她的體溫,她蹲下身子,輕輕的拉開了他的手。「表哥,」她仰視著他,眼睛裡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。「十年間,我沒有找到我的方向,所以我回來了。回來之前,我對自己說,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,什麼都別談了,如果你不幸──」 「怎樣?」廣楠緊盯著她,「你還願意嫁給我嗎?我可以和她離婚,給她一筆錢。」 「你知道不行的,」曉晴搖搖頭:「美姿絕不會放棄她宋太太的地位,你和我一樣清楚,她絕不肯離婚,這是萬萬行不通的。」 「那麼──」廣楠頹然的靠進椅子裡。 「表哥,」曉晴把手壓在他的手上。「我不在乎地位和身分,我不在乎那一切!」 「曉晴,你──」 「以前,我太驕傲,現在我才知道我為驕傲付出的代價。在愛情的前面,原應該把那些驕傲自尊都繳械的。如今我想通了,表哥,你要我明說嗎?我寧願做你的情婦,不願再放走愛情。」 「曉晴!」廣楠喊。接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,喘息的說:「不行,曉晴,我絕不能這麼辦!絕不能!曉晴,這樣對你太不公平,這是不行的!」 「公平?」曉晴凄然一笑:「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,又何必計較名義呢?」 廣楠望著曉晴,突然間,他覺得她那樣崇高,那樣聖潔,那樣偉大!自己在她面前,渺小得像一粒沙塵。他靠近她,托起了她的頭,他們的眼睛搜索著對方的嘴唇。這一吻,吻盡了十年的悔恨、渴慕,和刻骨的相思。 曉晴搬出了宋家,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棟小小的房子,同時,她在一個民營的建築公司裡謀到了工作。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潔可喜,在這兒,她和廣楠開始了生命中最輝煌、最甜蜜、最熱烈的一段生活。歲月裡揉和的全是炙熱的火花,熊熊的、猛烈的燃燒著。彷彿十年的感情都必須在這一段時期中彌補,他們瘋狂的追求著歡樂和愛情,瘋狂的沉醉在酒似的濃情裡。曉晴一反往日的淡漠,變得那麼激烈,那麼奔放,她渾身都燒著火,她使廣楠為之沉迷,為之融化,為之瘋狂。 起先,他們還避著人來往。但,逐漸的,他們不再顧忌。舞廳中,他們縱情酣舞,酒店裡,他們豪飲高歌。嘉陵江畔,他們踏著落日尋夢,海棠溪裡,他們劃著小船捉月。在曉晴那小巧精致的臥室裡,他們也曾靜靜的仰臥著,輕言細語的訴說他們的痴情。在這一段時期中,他們不僅彌補著過去的愛情,也透支著未來的歡樂。終於,廣楠另有香巢的傳言散布各處。於是,有一天晚上,當廣楠正和曉晴相依相偎、淺斟漫酌之際,美姿像一陣狂風般捲了進來。 美姿衝進房來的時候,曉晴已經薄醉。看到了美姿,曉晴站起身來,柔和的一笑,醉意醺然的舉起杯子說: 「來!美姿,你也加入一個!」 美姿走過去,劈手奪過了曉晴手裡的杯子,將那杯酒對著曉晴的臉上潑過去,當那橙色的液體在曉晴酡紅色的面頰上漾開,淋漓的滴向她的肩頭的時候,廣楠感到渾身的血管迸裂,比自己受辱更難堪和憤怒。他直跳了起來,厲聲大吼了一句:「美姿!你敢!」 「我敢?我為什麼不敢?」美姿叫著,順手抓起桌上的酒杯、酒壺、菜碗、碟子,對著曉晴劈頭劈臉的砸去。 曉晴亭亭的站著,愕然而悵惘的望著美姿,既不抵抗,也不躲避,好像只是可惜美姿破壞了那原有的溫馨的氣氛。那醉態可掬的臉上,沒有仇恨,也沒有驚慌,只帶著幾分迷惘,顯得那麼楚楚動人!而美姿揮拳掄腕,宛如凶神惡煞。廣楠衝過去,一把抓住了美姿的手,把一個碟子從她手中搶了出來。美姿開始破口大罵,許多驚人的粗話俚語從她嘴中一瀉而出: 「徐曉晴,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!你從國外回來,在我們家白吃白住,還勾引別人的男人!你在外國蕩得不夠,又回來偷漢子!你偷別人的男人我不管,你偷到我頭上來我可不能放過你,你去打聽打聽,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!徐曉晴,你是瞎了眼,你想勾引了廣楠,再來侵占宋家的財產,誰不知道你的鬼心思!你是宋家養大的,不知道是那個婊子養下來的小娼婦,被宋家撿回家來帶大的!你不知道感恩,還要來謀宋家的財產,施狐狸精的手段,來迷惑男人──」 「美姿!住口!」廣楠暴喝了一聲。 美姿並沒有住口,更驚人的髒話傾筐而出,有些句子簡直下流得不堪入耳。曉晴的臉色漸漸蒼白了,醉意被美姿的粗話趕走了大半,她嗒然若失的張大了眼睛,望著披頭散髮、暴跳如雷的美姿。廣楠忍無可忍,他的怒喝既不收效,他就在狂怒中對美姿揮去一掌。 這一掌清脆的劈在美姿的頰上,美姿呆了一呆,頓時把腳一跺,撒賴的往地下一躺,呼天搶地的大哭大叫起來:「看啊,打死人了哦,奸夫淫婦打人哪!救命哦!老天,老天怎麼不長眼睛呀!」 這一陣大哭大鬧把鄰居都驚動了,門口擁滿了人伸頭伸腦的觀看,而且議論不止。美姿藉機更連聲大叫救命,喊天喊地的鬧個沒完。廣楠迫不得已,抓住她的衣服,把她連拖帶拉的推出門去,在圍觀的人群中,把她硬塞進汽車。然後開車回到了家裡,又把她推入臥室,把門反鎖。美姿在裡面捶門砸東西,又哭又罵,鬧得驚天動地。廣楠不放心受辱後的曉晴,他叫張嫂守在美姿的門口,他又開車回到曉晴那兒。 曉晴坐在床緣上。砸碎的東西已由下女收拾乾淨了,她呆呆的坐著,像一尊塑像。廣楠走過去,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內心絞痛。怯怯的摸摸她的手,說: 「曉晴,別在意美姿的話。」 曉晴抬起眼睛來,對他惘然的笑笑。輕聲說: 「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。」 「不要這樣想,曉晴。在愛情的出發點上,我們是無罪的。」 「隨你怎麼想都好,」曉晴落寞的說:「隨你說得多冠冕堂皇,想得多問心無愧。但是,沒有人會了解你,也沒有人會同情你。事實上,我們是一對奸夫淫婦。」 「曉晴,不要這樣說。」廣楠惻然搖頭,握住了曉晴的手,他能體會曉晴心內所受的傷害。 「我總是想追求一份像詩一樣美的愛情,」曉晴低徊的說:「幾個月以來,我以為我已經找到了。可是,美姿打破了這份美,一切一切,都已經由美的變成醜惡了。當初,一念之差,我失去你,今日我就無權再要回你。是我先傷害了美姿,美姿才會來傷害我。」她緩緩的抬起眼皮,淚珠沿頰滾落。 廣楠抓住了她的肩膀,輕輕的搖撼她,迫切的對她說: 「曉晴,不顧一切,我要和美姿離婚。你等著,我要跟你取得合法關係。我可以把全部財產給她,反正,我一定會擺脫掉她,一定!你等著我!」 臥室的房門關得緊緊的,廣楠和美姿在臥室中展開了談判。美姿的嘴角一直掛著一絲冷笑,廣楠已說得舌燥唇乾。終於,美姿冷冷的說:「無論你給我多少錢,我絕不離婚,你想娶那個騷狐狸,我勸你別做夢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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