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六個夢 | 上頁 下頁 |
四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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曉晴坐了下去,美姿趕過去,挨在她身邊坐下,立即大訴苦經,國內打仗啦,生活艱苦啦,物價上漲啦,應酬繁忙啦──說個沒完。曉晴始終帶著個柔和的笑,靜靜的聽著。廣楠微蹙著眉,聽著美姿那些話,覺得如坐針氈,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麼:平、缺、斷、姐妹花、一般高、雙龍抱柱、清一色。孩子、懷孕和生產是她的事,別的就不是她的了。國內打仗,沒打到她的頭上,生活艱苦,也沒有苦著她。 坐在一邊,望著這兩個靠得很近的頭,他不禁又回憶起第一次看到她們兩個並坐在客廳裡的情形。那時候,美姿雖然敵不過曉晴的清幽雅麗,卻也另有一種誘人的美艷。可是,現在,這兩人卻已成了鮮明的對比,曉晴的清幽雅麗一如當年,卻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穩重。美姿呢?打牌熬夜早已磨損了她的明眸,這對眼睛現在看起來晦暗無光。浮腫的眼皮,青白的面色,眼角皺摺堆積,身段臃腫痴肥,往日的美麗已無處可尋了。沒想到,廣楠把她從貧寒中移植到富貴裡來,十年的錦衣玉食,卻反使這女人加速的蒼老憔悴了。廣楠暗暗的嘆息著,從冥想中回復過來,卻正好聽到美姿在說: 「你知道,兩位老人家在轟炸中去世,什麼都沒留下來,舊房子炸毀了,財產也跟著完了。我們苦得不得了,整天賣東西過日子,顧得了今天顧不了明天,應酬又多,打打小麻將,應酬太太們,出手太小又怕給人笑話,只是打腫臉充胖子──」 廣楠無法忍耐的站了起來,他知道美姿為什麼說這些,兩位老人遺下的財物還不少,而且遺囑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給曉晴,她以為曉晴是來分財產的了。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說話,笑著說:「曉晴才來,也讓她休息休息,這些話慢慢再談吧。美姿,你也到廚房去看看,今天中午吃些什麼,現在都十二點半了,別讓曉晴餓肚子。」美姿到廚房去了之後,曉晴站起來說: 「兩位老人的遺像在哪裡?」 「跟我來。」廣楠帶她走進了書房,這兒設立著一個香案,懸著兩位老人的遺像。曉晴走了過去,默默的仰視著兩老。然後她跪了下去,把頭埋進了手心裡,輕輕的啜泣了起來。她的哭聲勾動了廣楠所有的愁懷,不禁也凄然淚下。半晌,他用手按按曉晴的肩膀說:「起來吧,別太傷心。」 「假如一切能從頭再來過,則老人不死,一切不同了。」曉晴在啜泣中輕輕的吐出了一句話。 廣楠一陣痙攣,這話的言外之意,使他心醉神馳了。 曉晴回來一星期了。晚上,客廳裡手戰正酣,嘩啦啦的牌聲溢於室外。 廣楠和曉晴並立在走廊上。廊前掛著個鸚鵡籠子,曉晴伸手逗弄著那隻長嘴白毛的大鳥,一面說: 「表哥,你還是愛這些東西。」 「現在什麼都不養,只養鸚鵡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想教會它念詩呀!」一時間,往事依依,兩個人都沉默了。半晌,曉晴說: 「表哥,幫我找個工作,你們公司裡行嗎?」 「我那是國營機構,不大好辦,曉晴,你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,何必急著找工作?」 「我不能總倚賴著你。」 「爹有遺產給你,我說過。」 「我也說過我不要。」 「要不要是你的事,給不給是我的事。」 曉晴默然。廣楠靠近一步說: 「曉晴。」 「嗯?」 「你回來那天,在爹遺像前說的那句話,是什麼意思?」 曉晴一呆。「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。」 「我記得,要不要我背給你聽?」 「別!」曉晴急急的說。「你聽,你的兒子又挨打了,在哭呢!大概美姿的手氣不大好。你去把他帶出來吧,要不然,等會兒又要挨打了。」 「讓他去,牛牛就是愛哭,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點鐘,讓他做爸爸,我做他兒子!」 「你們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!」曉晴說:「讓我去帶他吧!」 「你別走!」廣楠一把拉住了曉晴。「曉晴,你記得李若梧嗎?」 「記得,他怎麼樣了?」 「你走了之後,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。」 「怎麼,你專門找他麻煩?」 「不是我找他,是他找我。」 「報仇嗎?」 「不是。那天在學校裡,他知道你走了,就跑過來,一語不發的揍了我一頓,一面打,一面罵,他說我是傻瓜,是混蟲,是糊塗蛋。他說:『你怎麼放走了曉晴?你怎麼娶了別人?你該死,你混賬透頂!』不過,我覺得我那頓打挨得挺值得,我是應該挨那一頓打的。」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。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。 「他現在怎樣了?」 「我們一直來往著,抗戰的時候,他對我說:『你出錢,我出力。』於是,他從了軍,轉戰於滇緬一帶,以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。我捐了財產的半數。那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,我猜想他多半──」他咽回了下面的話。 「唉!」曉晴嘆了口長氣,沉默了一會兒說:「他說過我什麼嗎?」 「沒有。只是,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,就罵我活該,罵我是糊塗蛋。曉晴,我問你,我一直想問你,十年前你拒絕嫁我的時候,是真心拒絕呢?還是有意考驗我呢?」 曉晴深深的注視著廣楠,黑眼珠迷迷濛濛的,看起來深不可測。時間凝住了一會兒,月影投到鸚鵡架上去了,曉晴低下頭來,看看手錶。「哦,」她說:「牛牛是爸爸了。」 「什麼?」 「已經十點了,他還在哭呢!我去找他去。」 廣楠想抓住她,但她一溜煙的鑽進客廳裡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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