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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個夢 啞妻(11)


  「爸爸,什麼是好?什麼是壞?什麼是對?什麼是錯?爸爸,我不能忍受了!你救救小綾,不要讓報紙再寫下去!這世界是亂七八糟的!人生的問題也是亂七八糟的!我反而羡慕姐姐,平靜,安詳,與世無爭,她是個幸福的人!」

  「她有她的不幸。」柳靜言說:「孩子,記住,你要控制住你的命運,不要讓命運控制你!我的一生,就受盡命運的播弄,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悲劇!孩子,好自為之!」

  第二天,柳彬留書出走了,書上只有兩句話:

  「爸爸,我去創造我的天下去了。
  兒留。」

  柳靜言已經是個老人了,獨子出走,似乎在他意料之中。但,那份寂寞和哀愁,卻非外人所瞭解。半年後,他的小女兒柳綾和一個藝術家相偕私奔,那藝術家丟下了他的妻子,小綾丟下了她的老父,天涯海角,不知所之。這件事嚴重的打擊了柳靜言,一夜之間,他鬚髮皆白。

 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裡,死的死了,走的走了。日月依然無聲無息的滑著,人事卻幾經變幻!柳靜言老了,日日坐在書房中發呆,伴著他的,只有那個從不說話的雪兒。她沉默的侍候著父親,生活起居,一切一切。沒有怨恨,沒有厭煩。寧靜,安詳,好像這就是她的命運,她的責任,和她的世界。

  這天晚上,雪兒給父親捧來一碗參湯。柳靜言望著雪兒,這孩子長得真像她的母親!一剎那間,他強烈的思念起依依來,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,都回復到他的腦中。洞房中,初揭喜帕後的乍驚乍喜,鏡前描眉,窗下依偎,雪兒誕生,以及他強迫她墮胎——種種,種種,依然如此清晰,恍如昨日。他站起身來,踱到窗前,不禁朗吟起蘇軾的悼亡之句:

  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,千里孤墳,無處話淒涼,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」

  歎了一口氣,他回過頭來,一眼看到雪兒站在桌前,正在為他整理桌上的書本和筆墨。他想起依依,綾子,小彬,小綾,這些親愛的人,都已經離開了他。有的,已在另一個世界,還有的,卻在世界的彼端。遺給他的,只有屬於一個老人的東西,空虛、寂寞,和回憶。可是,雪兒卻伴著他,這可憐的啞巴女兒!難道她不感到空虛,不歎息青春虛度?

  走到桌前,他提筆寫:「雪兒,你陪著我,守在這個老宅子裡不覺得生活太單調了嗎?爸爸對不起你,應該給你配門親事的。」

  雪兒靜靜的看著這兩行字,然後,她抬起頭來,大眼睛清澈如水,對父親柔和的看了好一會兒。然後,她坐下來,提起筆寫:

  「爸爸,記得媽媽臨終的那晚嗎?她曾經叫我去,我們一半用手語,一半用筆談,她對我講了許多話。她告訴我,要我終身不嫁。她說,我必須屈服於自己是個啞巴的命運,如果我結婚,只有兩種可能,一是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人,就像媽媽碰到你。結果如何呢?弄得雙方痛苦,夫婦分離。一是嫁了個無情無義的,那麼,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。而且,媽媽說,有一天,你會非常寂寞,她要我在她的床前發誓,終身不離開你。我發了誓。爸爸,媽媽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,她一定有一種能知未來的本能,知道弟妹們會離開你,知道你會需要我。爸爸,我何必嫁呢?我滿足我的生活,照應你,像媽媽所期望的,我會感覺到媽媽也和我們在一起。你、媽媽,和我。這是你離開十年中,媽媽天天祈求的日子。」

  雪兒放下筆,仰臉望著柳靜言,她嘴邊有個寧靜的微笑,但眼睛中卻含滿了淚水。柳靜言扶著桌子,望著雪兒寫的這一篇話,他淚眼模糊,心裡在反復叫著:「依依!依依!依依!」

  他一直以為依依到臨死還恨他,殊不知她已為他安排到幾十年之後!在她嫁給他的十五年中,他給了她些什麼?十年的獨守空幃,十年的刻骨相思。她寫信求他回去,但他卻流連於日本,流連于另一個女人的懷裡。而她,給了他她整個的生命,整個的感情,臨走,還為他留下了一個雪兒。

  「依依!依依!依依!」

  他叫著,蹌踉的奔到窗前,彷佛以為依依的幽靈會在窗外。依依臨終前那段時間的冷淡猶銘刻心中,是的,她怨他為了另一個女人不回來。可是,她咽氣前那一剎那,曾有所欲言,難道是要告訴他,她已原諒了他?她愛他?

  「依依!」他叫,但窗外沒有依依的影子,這是深秋時分,園中月光淒白,落葉滿地。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給他的詞:「秋風清,秋月明,落葉聚還散,寒鴉棲複驚,相思相見知何日?此時此地難為情!」

  好了,第二個夢已經完了。

  夜深了,風大了。老人結束了他的第二個夢,少女仰起臉來,意猶未盡的望著老人。

  「後來呢?」她問:「後來怎麼樣了?」

  「後來,」老人空虛的笑笑:「沒有人知道後來怎麼樣了。」他站起身來,拍拍少女的頭:「起來吧,小紋,夜深了,該去睡了。明天晚上,我再告訴你第三個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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