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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§第十四章

  夏天來了。可慧坐在沙發裡。她的膝上放著兩封信,她已經對這兩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小時,一面看,一面沉思,一面轉動著眼珠,不自禁的微笑著。高寒坐在另一張沙發裡,手裡抱著本又厚又重的醫書,拿著鉛筆,在書上勾劃。他這學期要重修兩門功課,他已下定決心,不論心底還有幾千萬種煎熬,也要把書念好。

  客廳中只剩下他們兩個,由於好些日子來,兩人之間有些摩擦,鐘家老一輩的,就更加避開他們,給他們積極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。好半天了,室內都安安靜靜的。終於,高寒耐不住那股沉寂,他抬起頭來望著可慧。可慧還在看那兩封信,她的眼珠又生動又活潑,臉上漾著笑意。什麼信使她這麼開心?使她又恢復了調皮和一些近乎戲謔的神情?他有些驚奇了,放下書本,他問:「你在看誰的信?」

  「哦!」可慧眼珠大大的轉動了一下,微笑的望著他。「我終於引起你的注意了?」

  原來在使詐!高寒立刻再抱起書本。

  「你繼續看信吧,我不感興趣。」

  「哦,是嗎?」可慧笑著,用手指彈著信紙,自己報了出來。「一封是徐大偉寫來的,他說他軍訓快受完了。馬上有家化工廠聘請他去工作,他說——他還在等我,問我的意思如何?」他抬眼看了她一眼,虛榮,你的名字是女人。

  「好啊!」他說:「如果你又看上他,我無異議!你盡可不必顧慮我!」

  「哼!」她輕哼了一聲,仍然好脾氣的微笑著。「你怎麼一點醋勁都沒有?實在不像個愛我愛得如瘋如狂的人,很多時候,我都覺得你有點冷血。」

  「說不定是冷血,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的血液是綠顏色的,不必奇怪。」

  「我早就發現了,是黑顏色,黑得比黑夜還要黑。」

  「看不出,你還有點文學頭腦,」他笑了笑,用鉛筆敲著那厚厚的原文書。「你看不出的地方還多著呢!」可慧笑著,面頰湧上了兩團紅暈。難得,她今天的脾氣好得出奇。

  「還有一封信是哪個崇拜者寄來的?」高寒不經心的問:「原來你現在還收情書。」

  「我一直就沒斷過收情書。我為什麼要斷?我又沒嫁人,又沒訂婚!」

  「嗯。」他哼了一聲,逃避的把眼光落回書本上去。他不想談這個問題。可是,可慧的沉默又使他有些不安,有些代她難過。被一個「不愛自己」的人「愛著」,太苦!被一個「自己不愛」的人「愛著」,也太苦!他歎了口氣。「可慧,你知道,我不畢業,是無法談婚姻的!——」

  「喲喲喲!」可慧一迭連聲的叫著。「我又沒向你求婚,你緊張個什麼勁?你無法談婚姻,即使你有辦法談婚姻,我還要考慮考慮呢!」

  「哦!」他再應了一聲,不說話了。看樣子,自己的話又傷了她的自尊了?他偷眼看她,她仍然在撥弄著信紙,臉上的表情是深思的。「還有一封不是情書,是從美國寄來的。我想你不該忘記她——賀盼雲!」高寒整個人都震動了,鉛筆從書本上滾落到地毯上去。他的心仍然絞痛,他的意志仍然迷亂。盼雲已經嫁了,那閃電的結婚,閃電的離台——只代表一個意義,斷了他所有的念頭!斷了他所有的希望!盼雲,你做得太絕!做得太傻!做得太狠!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鉛筆,用來掩飾自己的失態。他相信,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,賀盼雲,這個名字仍然使他全心痙攣。

  可慧似乎並沒看出他的失態,她全神貫注在那封信裡:「賀盼雲,我現在只能叫她賀盼雲,是不是?」她說:「她既然變成了楚太太,我總不能還叫她小嬸嬸。」她望著信紙。「她的信寫得很好,她告訴我,感情需要細心的培養,就像花草需要灌溉一樣,她要我收斂一些孩子脾氣,對你——她提到你,高寒!——對你耐心一些,要我不止愛你,還要鼓勵你,幫助你,扶持你——!高寒,賀盼雲也昏了頭,她怎麼不要你來鼓勵我?幫助我?扶持我?跛了腳的是我又不是你!」

  高寒胃裡在抽搐翻攪,最近,他經常胃痛,一痛起來就不可收拾。他知道這病症,由鬱悶、煩躁、痛苦、絕望——和睡眠不足、飲食不定所引起的,可能會越來越嚴重。但是,他懶得去理會它。「怎麼了?你?」可慧伸頭看看他。「你額上全是汗。天氣太熱了嗎?冷氣已開到最大了。」

  他伸手擦掉額上的汗。

  「別管我!」他說,假裝不經心的:「她信裡還說了什麼?」

  「她說,美國的空氣很好,她正學著當後娘——你知道,楚大夫的前妻還留下一兒一女。她說她在教女兒彈古箏,只是不再有興趣彈鋼琴了。她還說——她正在體會一種平凡的幸福,預備不再回國了!」

  高寒的胃疼得更凶了,他不得不用手壓住胃部。平凡的幸福,那麼,她還能得到幸福?不,這只是自欺欺人的話罷了。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平凡的!既然加上平凡兩字,就談不上真正的幸福了。預備不再回國了,這才是主題。一封簡短的信,說出了她的未來,丈夫、兒女。是的,她已經嫁人了!是的,她已經飛了。是的,她已經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男人了!盼雲,你做得太絕!你做得太傻!你做得太狠!他用手支住頭,握緊了鉛筆。「啪」的一聲,鉛筆攔腰斷成了兩截。

  可慧抬眼看看他,她依然好脾氣的笑著。從沙發裡站起身子,她把兩封信都折迭起來,收進她那寬裙子的大口袋裡。然後,她走近他,挨在他身邊坐下,她伸出手來,握住了他那支玩弄鉛筆的手。「你在發抖。」她輕聲說:「你把鉛筆弄斷了,你的手冷得像冰——你又在犯胃痛了,是不是?」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,長睫毛扇呀扇的,幾乎碰到他的面頰。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。「你怕聽這個名字,是不是?」

  他驚動了一下。「什麼名字?」他不解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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