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聚散兩依依 | 上頁 下頁 |
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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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有些瘋狂!」她喘了口氣。「高寒,感情要雙方面的,我的心早就死了!可惜你來不及加入我的過去,偏偏我只有過去而沒有未來!——」 「你有的!」他激烈的說,臉漲紅了,他捏緊了她的手,捏得又用力又沉重。「只要你把你心裡那扇封閉的門重新打開!你知道你是什麼?你並不僅僅是個寡婦,最嚴重的,你已經成為自己的囚犯——」她大大一震。對了!心囚!這就是自己常想的問題。他對了,他已經探測到她內心深處去了。她確實是個囚犯,是自己的囚犯,她早就為自己築了一道堅固的牢房,無法穿越的牢房。 「你封閉你自己!」他繼續喊著,激烈的喊著。「你不許任何人接觸到你的內心,這就是你的毛病!但是,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監牢裡,你仍然無法不讓你自己不發光不發熱,就是這麼一點點光和熱,你就無意的燃燒了別人!是我倒楣,是我撞了上來,傻瓜兮兮的被這點光和熱燒得粉身碎骨!你罵我吧,輕視我吧——我更輕視我自己。為什麼要受你吸引?為什麼要和你去譜同一支歌?我賤,我沒出息,所以我該受苦!你安心要坐牢,我憑什麼去為你打鑰匙?我恨我自己!你不知道有多恨!恨我自己!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,恨那個認識鍾可慧的舞會,恨那個走進鍾家的黃昏,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!我更恨的是你!你不該這樣飄然出塵,不該這樣充滿感性和靈氣,不該這樣清幽高貴,更不該懂得音樂,懂得歌!而且,當我站在鋼琴邊彈吉他的時候,你就該一棍子把我打昏,而不該用你那對發亮的眼睛來看我——」 她揚著眉毛,微張著嘴。越聽越稀奇,越聽越困惑,越聽越感動——她的眼眶濕了,視線模糊了。他那強烈的表達方式使她招架不住,他那激動的語氣和炙熱的眼光使她完全昏亂了,迷惑了。她凝視著他,從主動被打成了被動,她不能思想,不能分析了。她只是瞅著他,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,眼裡淚霧彌漫。「噢,又來了!」他大大的嘆了口氣。「你這樣的眼光可以殺掉我!」 於是,猝然間,他就把她擁進了懷裡,他的嘴唇熱烈的壓在她唇上。一陣燒灼的感覺燙進她內心深處,她更昏亂了,更迷惘了,更不知身之所在了。他的胳膊強而有力,他的胸懷寬闊而溫暖,他的嘴唇濕潤而熱切——她閉上眼睛,眼淚滑下來了,流進了兩個人的嘴中,熱熱的、鹹鹹的。她的心在飄浮,飄浮,像氫氣球似的膨脹,上升,一直升到雲層深處。忽然,有片樹葉飄落下來,那輕微的墜地聲已使她心中一震。 立刻,思想回來了,意識也回來了。賀盼雲!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大叫著:你在幹什麼?你忘了鍾文樵嗎?你忘了你是誰嗎?你是可慧的小嬸嬸哪!你早已無權再愛與被愛了,尤其是面前這個男孩子!她用力推開他,掙扎著抬起頭來,他雙目炯炯,亮得耀眼。他的手強勁的箍著她,不允許她掙扎出去。低下頭,他再找尋她的嘴唇。「放開我!放開我!有人來了!」 「我不管!」他任性的。手臂的力量更重了。「只要我一放開你,你又會把自己鎖起來!」 是的,她會把自己鎖起來,但是,她鎖她的,關他何事?她拚命掙扎,在他那越來越緊的束縛裡生氣了。有種近乎絕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,她惱怒的低喊:「你放不放手?」 「如果我放手,」他盯著她。「你答應不逃走,答應坐下來好好談下去?」 「好!」他放開了她。立刻,她舉起手來,想也沒想,就給了他狠狠的一個耳光,轉身就預備走。他一伸手,拉住了她的胳膊,她大怒,對自己的怒氣更超過了對他。為什麼要受他蠱惑?為什麼要聽他說這些?為什麼要掉眼淚?為什麼要讓他吻她?為什麼要赴這次約會?你明知道他是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危險分子!「你怎麼說話不算話?」他叫著,用力搖撼著她的胳膊,他臉上清楚的浮起了她的指印。 他被觸怒了,瞪大了眼睛,他憤怒而狂暴:「我告訴你,從沒有人打過我!你憑什麼?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?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,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?——」她大大的被刺傷了。是的,她只是個女人,幾句花言巧語,幾句技巧的恭維就足以軟化她的感情,闖入她那牢牢關閉的內心去!她只是個虛榮、軟弱,沒有骨氣的女人!她打了個冷戰,腦子裡飛快的閃過了一句話: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!賀盼雲!你是自取其辱! 她咬緊牙關,用出全身的力量,對高寒重重的一推,高寒正站在一塊斜面的巖石上,完全沒有料到她會推他,更沒料到這一推竟有這麼大的力量,一個站不住,他滑了下去。「撲通」一聲,他就摔進了蓮花池裡。 她只愣了兩秒鐘,附近已有人奔過來了。她看了那正爬上岸來,滿身狼狽的高寒一眼,就迅速的拔開腳步,對公園外直衝而去。她直接回到了鍾家,把自己鎖進了臥房裡。躺在床上,她神思恍惚,像患了熱病,她眼前全是紛紛亂亂的人影。一會兒是文樵在責備她負心,一會兒是高寒在訴說他如何「恨」她。她閉上眼睛,關不掉這兩張面孔,用被蒙著頭,也遮不住這兩個人影。最後,她坐了起來,把小尼尼抱在懷裡,面對尼尼那烏黑的眼珠,她腦子裡又響起了一句話:「我這人最怕有犯罪感,一有犯罪感就會失眠——」 誰說的?多久以前?噢,是高寒說的!在那家狗店門口!為什麼還記得這種小事?為什麼那麼久遠前的一句話還印在她腦海中?她用力的摔摔頭,摔不掉那人影,那聲音,她咬住嘴唇,咬得嘴唇都痛了,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種柔軟的酸澀:「我恨我自己!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,恨那個認識鍾可慧的舞會,恨那個走進鍾家的黃昏,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——」她再用力摔頭,強迫自己去想他最後說的那句話:「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?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,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——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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