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聚散兩依依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高寒站在鋼琴邊,彈了一段,他就開始唱起來了,完全沒有窘迫,他顯然非常習慣於表演,也唱得委婉動人而感情豐富。於是,盼雲驚奇的發現,他對原來的詞句,已經修正了很多,那歌詞變成了:

  「也曾數窗前的雨滴,也曾數門前的落葉,數不清,數不清的是愛的軌跡:
  聚也依依,散也依依。

  也曾聽海浪的呼吸,也曾聽杜鵑的輕啼,聽不清,聽不清的是愛的低語:
  魂也依依,夢也依依。

 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,也曾問白雲的去處,問不清,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:
  見也依依,別也依依!

  ……」

  琴聲和歌聲到這兒都做了個急轉,歌詞和韻味都變了,忽然從柔和變為強烈,從緩慢變為快速,從纏綿變為激昂:

  「依依又依依,依依又依依,往者已矣!來者可追!
  別再把心中的門兒緊緊關閉,
  且開懷高歌,歡笑莫遲疑!」

  高寒唱完了,滿屋子笑聲掌聲喝采聲。盼雲很快的關上琴蓋,在一種驚愕和震動的情緒下,她不由自主的瞪著高寒。她相信,滿屋子除了她,沒有一個人聽清楚那歌詞,因為它又文言又白話,後面那段的節奏又非常快。她直直的瞪著高寒,立刻,她發現高寒也正肆無忌憚的瞪著她,那眼光又深沉,又古怪,又溫柔,又清亮——她一陣心慌,站起身來,她很快的離開了鋼琴,去餐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。

  「高寒!」可慧在叫著,奔過去,她搖著高寒的手。「再為我們唱一支什麼,再為我們唱一支!大家都喜歡聽你唱,是不是,奶奶?」盼雲放下了玻璃杯,轉過身子,她想悄悄的溜上樓去,才走了兩步,她就聽到高寒那種帶有命令意味,似真似假,似有意似無意的聲音:「如果都喜歡聽我唱,就一個也不要離開房間!」

  盼雲再一次愕然。她本能的收住腳步,靠在樓椅扶手上,抬頭去望高寒。高寒根本沒看她,他低著頭在調弦。徐大偉輕哼了一聲,從沙發中站起來,高寒伸出一隻腳去,徐大偉差點被絆了一跤。徐大偉站直身子,有些惱怒。

  「你幹嘛?」他問。高寒望著他笑。「你想走,你存心不給我面子。你不給我面子,就等於不給可慧面子!不給可慧面子,就等於不給鐘家全家面子!」

  可慧望望高寒,又望望徐大偉。

  「徐大偉,」可慧對徐大偉揮揮手。「坐好,坐好,別動。你要喝什麼,吃什麼,我給你去拿!」

  「我要——」徐大偉沒好氣的叫出來:「上廁所!」

  「噢!」可慧漲紅了臉,滿屋子的人又都笑了。

  盼雲是不便離開了,不管高寒的話是沖著誰說的,她都不便於從這個熱鬧的家庭聚會中退出了。但是,她仍然悄悄的縮到屋角,那兒有一張小矮凳,她就坐了下去。小尼尼跑到她的腳邊挨擦著,她抱起尼尼,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軟的白毛裡。高寒又唱起歌來。他唱「離家五百里」,唱「鄉村路」,唱「陽光灑在我肩上」,唱「我不知如何愛他」——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,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——他始終就沒有再看盼雲任何一眼。

  然後,盼雲抱著尼尼站起身來,她真的想走了,忽然,她聽到高寒急促的撥弦,唱了一支她從未聽過的歌: 「不要讓我那麼恐懼,擔心你會悄悄離去,不要問我為什麼,忽然迷失了自己!不要讓我那麼心慌,擔心你會忽然消失,告訴我我該怎樣,才能將哀愁從你臉上抹去……」

  她摔摔頭,抱緊尼尼,她把面頰幾乎都埋在尼尼的長毛中。她沒有對屋子裡的人招呼,只是逕自往樓上走去。沒有人留她,也沒有人注意她。高寒仍然在撥著琴弦,唱著他自己的歌:

  「為什麼不回頭展顏一笑,
  讓煩惱統統溜掉?為什麼不停住你的腳步?
  讓我的歌把你留住!……」

  她轉了一個彎,完全看不見樓下的人影了,輕歎一聲,她繼續往前走。但是,她聽到樓下有一聲碎裂的「叮咚」聲,歌停了,吉他聲也停了。可慧在驚呼著:「怎麼了?」

  「弦斷了!」高寒沉悶的聲音:「你沒有好好保養你的吉他!」

  「是你彈得太用力了。」可慧在說:「怎麼樣?手指弄傷了嗎?給我看!讓我看!」

  「沒事!沒事!」高寒叫著:「別管它!」

  「我看看嘛!」可慧固執的說。

  「我說沒事就沒事!」高寒煩躁的說。

  盼雲走到自己房門口,推開房門,她走了進去,把樓下的歡笑叫嚷喧嘩都關到門外,她走到梳粧檯前面,懶洋洋的坐了下去。梳粧檯上放著一張文樵的放大照片,她拿起鏡框,用手輕輕摸著文樵的臉,玻璃冷冰冰的,文樵的臉冷冰冰的。她把面頰靠在那鏡片上,讓淚水緩緩的流下來,流下來,流下來,她無聲的哭泣著,淚水在鏡片和她的面頰上氾濫,她心中響起了高寒的歌聲:「依依又依依,依依又依依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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