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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「水孩兒呢?」

  「要結婚了!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物件是個商人,經營塑膠加工的,比水孩兒大了二十歲,而且是續弦。」

  「什麼?」我驚異的問:「她幹嘛要嫁這樣一個人?」

  「那人是個華僑,可以帶她到美國去,現在去美國變成一窩蜂了!」

  「可是,水孩兒不是這樣的人,」我肯定的說:「她一向就是個純情派,既沒有崇洋心理,也不愛虛榮,她是最不可能為金錢或物質繁榮而出賣自己的!」

  「世界上的事沒有絕對的,地球每秒鐘都在轉動,什麼都在變。藍采,你對人生又瞭解多少?」

  真的,我對人生又瞭解多少?在接下來的那件大變故中,我才明白我實在一無所知!

  又是暑假了。柯夢南被調回臺北某單位中受訓了,這比我的畢業帶來了更大的喜悅,一連好幾個晚上,我都和柯夢南在一起,訴不完的思念之情,說不盡的相思之苦,歡樂中糅和著歡樂,喜悅中摻和著喜悅,我們又幾乎把天地和日月都忘了。

  整個圈圈裡都知道柯夢南調回臺北了,這個暑假是很特別的,大家都畢業了,男孩子們馬上就要受軍訓,不知道會被分發到什麼地方去,女孩子們呢,有的準備要出國,有的準備要結婚,有的要到外埠去工作,我們這個小團體,眼看著就要各地分飛,風流雲散了。如果我們還想聚會一下,這暑假最初的幾天就是最後的機會了。剛好柯夢南有三天的休假,於是,穀風和懷冰發起了一趟旅行,決定大家一起去福隆海濱露營。這是我們圈圈裡最後一次的聚會。

  我們全體都去了,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,帶了四個帳篷,男生住兩個,女生住兩個。鍋、盆、碗、壺都帶全了,還有毛毯、被褥、游泳衣等。柯夢南還帶著他的吉他。小何帶了口琴。我們預計要在海邊住兩夜,玩三天。白天可以游泳,吃野餐。晚上可以賞月,聽潮聲。

  海邊美極了,藍的海,藍的天,白的浪,白的雲,還有那些帶著鹹味的沙,和在淺海中游來遊去的、五顏六色的熱帶魚。我們把帳篷架好之後,就有一半的人都換上游泳衣,竄進了海浪裡。離開了都市的煩囂,我們開心得像一群小孩子,不斷的在海邊和水裡呼叫著,嬉笑著,打鬧著,追逐著。水孩兒和何飛飛在海浪中大打出手,彼此用海水潑灑著對方,然後又彼此去捉對方的腳,最後兩個人都灌了好幾口海水,把旁邊的我們都笑彎了腰。海邊的第一天簡直是醉人的,我們都被太陽曬得鼻尖脫皮,背脊發痛,都因為游泳過多而四肢酸軟無力。但是,當落日被海浪所吞噬,當晚霞映紅了海水,當晚風掠過海面,涼爽的撲面而來,我們又忘記疲倦了。

  海上的景致竟是千變萬化的,我們神往的站在沙灘上,望著遠天的雲彩由白色轉為金黃,由金黃轉為橘紅,由橘紅轉為絳紫,由絳紫而轉為蒼灰——。海水的顏色也跟著雲彩的變幻而變幻,美得使我們喘不過氣來。然後,一下子,黑夜來了,天空閃爍出無數的小星星,海面變成了一片黑暗,閃耀著萬道粼光,夾雜著海浪洶湧的、聲勢雄壯的呼嘯、怒吼,和高歌之聲。

  我們把毯子鋪在沙灘上,大家浴著星光月光,坐在毯子上面。冥想的冥想,談天的談天。柯夢南懷抱著他的吉他,跟我坐在一塊兒,有一聲沒一聲的撥弄著琴弦。我的頭倚在他的肩上,用全心靈在領會著生命的那份美,那份神奇。

  接著,漁船出海了,一點一點的漁火,像無數的螢火蟲,遍佈在黑暗的海面上,把海面點綴得像夢境一般。漁火閃閃爍爍,明明暗暗,和天上的星光相映。我們眩惑了,迷醉了。瞪視著海面,大家都無法說話,無法喘息,美呵!我們一生也沒有領略過這種美。塵市所有的困擾都遠離我們而去,我們的生命是嶄新的,我們的感情是醒覺的。這份美使我們不止感動,而且激動。漁火慢慢的飄遠了,飄遠了,飄遠了,終於被那茫茫的大海所吞噬了。當最後一點漁火消失之後,我禁不住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。柯夢南也不知所以的歎息了一聲,重新撥弄起他的琴弦,小何也吹起了口琴。

  何飛飛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們的身邊,用手抱著膝,她把下巴放在膝頭上,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。她的大眼睛對柯夢南閃了閃,輕聲的說:「柯夢南,為我唱支歌吧!」

  「為你嗎?」柯夢南不經心的問。

  「是的,為我,你的每支歌都讓我著迷呢!」何飛飛說著,我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,忽然有某種異樣的感覺,是我神經過敏嗎?我覺得她的聲音在顫抖。

  「好吧,我唱一支,你喜歡聽什麼?」

  「那支『給我夢想中的愛人』吧!」何飛飛說。

  柯夢南撥弄著吉他,開始唱起那支歌來,歌聲纏綿而輕柔的隨著海風飄送,海浪拍擊的聲音成為他的伴奏。這歌有那麼深的感人的力量,儘管我已經聽了幾百次,它仍然引發我胸中強烈的激情。

  「——我曾幾百度祈禱,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,
  讓我看到你,聽到你,得到你,
 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,我的癡迷——」

  他唱完了,我們都那麼感動。沒有人鼓掌,怕掌聲破壞了這份情調。大家靜了好一會兒,四周只有風聲、潮聲,和柯夢南吉他的吱嚓聲。然後,何飛飛悄悄的站了起來,一股腦兒鑽進帳篷裡去了。夜漸漸的深了,但是,大家都了無睡意,躺在毯子上,懷冰建議我們做竟夜之談。我們談著星星,談著月亮,談著海浪,談著我們那些不著邊際的夢想,論著談著,有些人就這樣睡著了。海風逐漸加強,我開始感到涼意,站起身來,我想去帳篷裡拿一件毛衣,柯夢南一把拉住了我,說:「別走,藍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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