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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夢竹全心悸動,這一聲呼喚距離她如此之近,又如此之遠!是從何處傳來?這個叫她的人是誰?何慕天?那一個何慕天?以前的何慕天?現在的何慕天?夢裡的何慕天?愛著的何慕天?恨著的何慕天?陰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頭,吸了一口氣,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聲調,冷而僵的說:

  「你要什麼?你來幹什麼?」

  「夢竹,」何慕天勉強維持著不穩定的聲音:「你——能不能——和我談談?」

  夢竹回頭看了看拉攏著的那兩扇紙門,曉彤在裡面!她的女兒,她和何慕天的女兒!無論如何,她不能讓曉彤知道她與何慕天的關係!無論如何,這一段罪惡的歷史必須保密!防禦及衛護的本能使她警覺,她以充滿敵意的眼光瞪著何慕天,血液在她體內迅速的運行著。也好!和他談談!把這多年的賬算算清楚!將近二十年的債也該有個總結算!也好!談就談吧!你陷害了我還不夠?又讓你的內侄來招惹曉彤?談吧!如果你還有一絲良心,看你能說出什麼來?

  她毅然的挺了挺胸,隨便的攏了一下頭髮,決心似的說:

  「好,但不能在這兒談!」

  何慕天點了點頭。「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如何?」

  夢竹走到紙門邊,拉開一條小縫,向裡面看了看,曉彤合衣側臥在床上,正像夢竹所猜測的,在過度的疲倦和傷心下,昏昏然的睡著了。枕上淚痕未乾,睫毛上依然濕潤。她拉好了紙門,回過身來,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門,把大門關好了,她看了何慕天一眼,冷冷的問:

  「魏如峰給你的住址嗎?」

  「不!」何慕天說:「是王孝城。」

  夢竹不再說話,她和何慕天的見面所引起的激動仍未平息,心臟始終在猛烈的跳動著,腦子裡的思想像走馬燈般飛快的旋轉。每一秒鐘;過去、現在、未來!未來、過去、現在!不知有幾千萬種紛紛雜雜的念頭在腦海中同時出現,她必須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亂的心緒,平定那份燒灼著她的憤怒的激情。

  何慕天也默默不語,從他急促的呼吸聲,可以辨出他的緊張和激動,決不亞於夢竹,而且還比夢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亂的情緒。

  走出了巷口,何慕天揮手叫住了一輛計程車。近來,他自己的車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車,沒有他的份兒,他出門反倒都坐計程車。夢竹沉默的坐進了車子,她並不關心車行的方向,只緊張的在腦子裡安排著要和他「談」的話,可是,腦子裡塞滿的是那樣的一堆亂麻,她怎麼都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。

  車子停了,她下了車,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深宅大院的前面,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,和她示威似的聳立著,她愕然的問: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

  「我的家。」何慕天說。

  他的家?許許多多年以前,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門前!也有著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,所不同的,那是昆明!這是臺北!那時,她懷著一個美夢!現在,她懷著一個碎夢!所相同的,他的豪華如故!她的寒傖也如故!那時,他主宰著她的命運,現在,他又主宰了她的命運!她凝視著何慕天的側影:依然那樣漂亮,依然有著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風度!想必,這些年來,他的生活美滿幸福,而她呢?

  她咬緊嘴唇,血液向腦子裡湧去,在這一瞬間,她又看到了當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來,踅踅於寒風瑟瑟的街頭,無處可歸的自己!

  門開了,何慕天收起了鑰匙。月光下,呈現在夢竹眼前的,是通向車房的水泥道路,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、五彩繽紛的花壇,以及水珠四瀉的小噴水池。何慕天讓在一邊,帶著幾分不自然,輕輕的說:

  「進來吧,我想還是在家裡談比較好些。」根據他的經驗,霜霜出去了就不會早歸,魏如峰也不在家,真正能夠安安靜靜談一談的地方,恐怕還是家裡。

  夢竹跨了進去,走進客廳,阿金迎了出來,詫異的望著夢竹,奇怪著主人怎麼會帶進這樣一個衣著隨便的女客!

  何慕天對阿金揮了揮手,說:

  「泡兩杯茶送到我房間裡來,告訴任何人不要來打攪,有客來就回說不在家!」

  阿金更加詫異了,何慕天在自己房間中待客就不常見,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絕無僅有的事!何況,看何慕天的神情,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尋常!她好奇的看了夢竹一眼,不敢多說什麼,泡了兩杯茶,送進何慕天的房裡,就默默的退了出去。

  何慕天關好了房門,走到桌子旁邊,夢竹正坐在桌前。一時間,兩人面面相對,都有種奇妙的緊張和尷尬。何慕天取出了煙,掏出打火機,手指是顫抖的,一連好幾下,才把打火機打著,燃著了煙,他深吸了一口,在擴散的煙霧中,望著夢竹憔悴的臉龐,他再一次覺得淚眼迷濛而喉中哽塞。

  時間不知道溜走了多久,兩個人一直沉默著,誰也無法開口,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氣。但,心臟跳得那麼迅速,情緒又那樣紛亂,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,或能說什麼。牆上掛著的一架德國咕咕叫鐘突然叫了起來,兩人似乎都吃了一驚,沉默不能再繼續保持了。

  倉卒中,何慕天笨拙的開了口:「這些年——過得怎麼樣?」

  這句話才出口,何慕天就發現了自己的愚笨和錯誤!這算什麼「開場白」?這些年過得怎樣?還需要問嗎?果然,夢竹嘴邊掠過了一絲冷笑,那兩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銳利的投向了他,這眼光裡不止森冷和銳利——還糅和著仇恨,一種深切而固執的仇恨。

  「哼!」夢竹哼了一聲,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種口氣,疏遠、冷漠、而又尖刻的說:「這些年嗎?該托您的福,何先生。」

 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,他迅速的車轉身子,走到窗子前面去,他必須壓制自己的激動,四十幾歲的人了,為什麼還這樣的不能冷靜?但,夢竹的語氣和用字打倒了他!

  「托您的福,何先生。」多麼尖酸和殘酷!咬住嘴唇,他靠在窗子上,用手抓住窗櫺,希望冷風能使他燒灼著的心情平靜下去。

  「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?」夢竹又冷冷的說了一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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