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九一


  奶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,那樣子就像他是來自火星的一個怪物,好半天,她就瞪著眼睛一語不發。何慕天的心向下沉,抓住奶媽的手,他搖撼著說:「奶媽,夢竹呢?夢竹在哪兒?」

  奶媽像觸了電一般,立即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了出來,向後連退了兩步,啞著嗓子說:「你——你居然有臉再來!」

  接著,「砰」然一聲,大門在他的眼前闔上了,差一點把他的鼻子都夾進門縫裡。他一愣,立即想推開門,但,門閂已經閂上了,他扣著門環,嚷著說:「奶媽!奶媽!奶媽!」

  門裡寂然無聲,他感到全身熱血沸騰,這是怎麼回事?搖著門,打著門,他發狂似的在門口大嚷大叫。於是,門又打開了,他驚異的發現門裡站著的是一個男人。

  「你?楊——明——遠?」他詫異的問。

  明遠屹立在那兒,滿面寒霜,冷冷的望著他,像一座堅硬冷峻的冰山。

  「你找誰?」明遠板著臉問。

  「明遠——」何慕天愣愣的說:「夢竹呢?這是——怎麼一回事?」

  「夢竹?」明遠狠狠的盯著他。「夢竹和我已經結婚了,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她!」

  「你——夢竹——結婚?——」何慕天訥訥的說。

  「你不信嗎?」楊明遠揚了揚頭:「去問小羅他們去,去問王孝城他們去!我們是正正式式的結婚!有證人,有婚禮,有儀式!夢竹現在是我的妻子,我警告你,何慕天,別再來惹她!」幾句話說完,又是「砰」然一聲門響,何慕天再度被關在門外。

  他睜大眼睛,直直的瞪視著那兩扇黑漆的大門,腦子裡如萬馬奔騰,眼睛前金星亂跳。好一會兒,他的意識才回復了一些,用背靠著門,他呆呆的佇立著,夢竹嫁給了楊明遠!這不可信,又像是真實的事實!三個月,天地竟然已經變色!這是怎麼一回事?

 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,他的雙腿已站得麻木,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擴散。他站直了身子,勉力的振作了一下,拖著沉重的步子,緩緩的向中大宿舍走去。無論如何,他要找到胖子吳他們,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!

  胖子吳,特寶,及另外三寶都一一尋獲,何慕天突然發現世事已經全變了!胖子吳他們用一種陌生的神態來迎接他,沒有人對他表示歡迎,只表示了淡淡的驚訝和濃重的冷漠。

  胖子吳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態度說:「夢竹和楊明遠的事嗎?我知道他們結了婚,詳細情形,你最好去問小羅和王孝城!」

  特寶和三寶們根本把頭掉開,裝作沒聽到他的問話,他凝視著舊日的朋友們,友誼已經不存在了!他看到的是敵意的眼光和輕蔑的神情。摔了摔頭,他毅然的走出中大,渡江直奔藝專,好不容易,他找到了小羅。

  小羅愕然的望著他,驚異的張大了嘴,他抓住小羅的肩膀,喘息的說:「你必須告訴我,我離開的三個月裡發生了些什麼?」

  小羅猶豫的望著他,囁嚅的說:「這——應該問你!」

  「問我?」

  「夢竹和楊明遠結婚了,如此而已!」小羅冷淡的說。

  「可是——為什麼?」何慕天叫。

  「為什麼——?」小羅重複著何慕天的話,直視著何慕天的臉:「慕天,我一直很欣賞你,但是,你不該欺騙夢竹。明遠會好好待她,你就饒了她吧!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小東西,你怎麼忍心玩弄她?說實話,我們全體為她不平,現在她已經結婚,生活得很平靜了,希望你別再來麻煩她了!」

  說完,小羅掙開了何慕天的手,揚長而去,連頭都不回一下。

  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,渾身像浸在冰流裡,腦中昏亂得無法思索。然後,他看到了王孝城,後者走到他身邊,算是所有朋友裡對他最和氣的一個。拍了拍他的肩膀,說:「小羅告訴我你來了,慕天,事到如今,你為什麼還要回重慶?」

 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。

  「假若大家已經判了我的罪,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麼!」他憋著氣說。

  「你還不知道?」王孝城詫異的說:「夢竹到昆明去找你,你知道嗎?」

  「她——到昆明去找我!」何慕天叫,臉色頓時變成慘白,瞪著王孝城,體內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
  「她去找了你,沒見到你,卻見到你的妻子,」王孝城說:「你懂了嗎?從昆明回來,她就和楊明遠結了婚!」

  何慕天點點頭,他明白了,一切都明白了。

  轉過身子,他像一個夢游病患者般蕩出了藝專,搖搖晃晃的,輕飄飄的向前面走去,踏過了草地,走上了石板小路,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,岸邊的垂楊正抽出了新綠。這是春天!春天,他已經沒有春天了!從一塊石板走上另一塊石板,再走過一塊石板,再走過一塊石板——人生的路如此漫長,卻必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。樹蔭、河岸、垂柳、小茶館、南北社、友誼、愛情——他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,她已經結婚,生活得很平靜——

  他笑了!摸出了懷裡的離婚證書,拋進了緩緩的江流之中,嘉陵江靜靜的流,證書在水面輕輕的飄,輕輕的飄。但是,一會兒,也就飄遠了,消失了。這張離婚證書,一半財產換來的,家中還有個無母的小嬰兒!他在河邊的石級上坐下來,用手托著頭,凝視著水面的洄漩和漣漪。然後,他笑了,他又哭了。喃喃的,他念著自己填過的詞句:

  「逝水流年,人生促促,癡情空惹閒愁!——歎今生休矣,一任沉浮,唯有杯杯綠醑,應憐我,別緒悠悠,從今後,朝朝縱酒,恣意遨遊!」

  恣意遨遊!遨遊向何方?站起身來,他仰天長笑。踏著夜霧,他走了!重慶的同學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。

  民國三十四年,抗戰勝利。

  民國三十五年複,夢竹跟著楊明遠離開了重慶,帶著一女一兒,隨著藝專復原到杭州。

  船離開了碼頭,重慶市越來越小,越來越遠了。夢竹站在甲板上,望著那居住了二十餘年的山城隱進了雲天蒼茫之中。再見了,重慶!再見了,曾經有過歡樂,有過悲哀,有過該埋葬的記憶的地方!再見了,老奶媽!再見了,南北社的朋友們!船愈走愈快,江面愈來愈闊。在濤濤滾滾的江流中,她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,追尋著歡笑和夢想的少女,正徜徉於嘉陵江畔。「也再見了!」她對逝去的那個自己說。淚蒙住了她的眼睛,模糊了她的視線。依稀彷佛,她記起小茶館,南北社,擊著茶壺高歌的歲月——

  「逝水流年,人生促促,癡情空惹閒愁——」

  癡情空惹閒愁!但是,癡情也好,閒愁也好,都已經過去了!

  「夢竹!進來吧!該給曉白沖奶粉了!」明遠在船艙中叫。

  她對茫茫的天際再依依的望了一眼。

  「哦,來了!」她說,拭去了淚,摔了摔頭,跑進了船艙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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