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「好了,夢竹,」奶媽把手放在夢竹的肩膀上,安慰的拍拍她:「這也是喜事,反正做了女人,就總要有孩子的。慕天不是個負心人,他一定這兩天就會趕回來,等他回來了,你們還是儘快把婚事辦一辦吧。想想看,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,」奶媽突然興奮了起來:「這是喜事呀,夢竹,你別看奶媽年紀大了,帶娃娃還是會帶呢!小繈褓,小虎頭鞋,就好準備起來了。你可別勞動了,給我好好的休息著吧,從明天起,我一早就來幫你忙,要做點補的東西吃吃才好——我一早就來,你媽那兒沒關係!夢竹呀,你別以為你媽恨你,我想,我天天溜到你這兒來,她根本就是知道的,不過裝作不曉得罷了,她嘴裡不說,心裡還不是惦記著你——這下好了,有了孫子,還記什麼怨呢?等將來抱著娃兒和慕天回家來轉一趟,管保你媽什麼氣都沒有了。那一個娘不疼孩子的呀?你媽是心軟嘴硬,脾氣強。就你這麼個寶貝女兒,那裡會不愛呢?只是太要面子,現在抹不下臉來認你,等有了孩子,就什麼都好了,什麼都好了——」

  她猛的縮住了口,夢竹呆呆的坐在那兒,像一座雕像,眼睛直直的望著前面,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。奶媽推推她,說:「怎麼的?夢竹?發什麼愣呀?」

  「慕天,」夢竹慢吞吞的說:「不回來呢?」

  「你想些什麼?怎麼會呢?慕天不是那樣的人!」

  「你說過,男人都不可靠的。」

  「不過,慕天不會的呀!那是個實心眼的孩子,我老奶媽看人看了這樣多年了,決不會走了眼!」

  「可是,」夢竹叫:「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?我要等到那一天?那一天?那一天?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!」

  三十八天!三十九、四十、四十一——許許多多個日子又輕悄悄的來到,沉甸甸的滑走了。太陽升了,落了,月亮起了,沉了。星光初隱,接著就是雞啼報曉,夕陽方沉,馬上就是夜幕四垂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迭著來到,又在期待的狂熱中緩慢而沉重的流逝。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,除了剛走的幾天有信來,以後就連片紙隻字都沒有了。這種絕望的期待和無邊的岑寂使夢竹精神緊張到要發狂。

  每日,從窗邊走到門邊,門邊踱到巷口,看看天亮天黑,日落月沉。她變得抑鬱而神經質,當第五十天又從黎明來到,她抓住奶媽的手腕,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,恐怖的說:「他死掉了!他一定死掉了!」

  「呸!小姐!別觸黴頭!」奶媽啐了一口。

  「真的,奶媽!他死掉了,他一定死掉了!」夢竹哭了起來:「渝昆路常常翻車,他不是翻車死了,就是給土匪殺了!他一定是死了!」

  「好說!小姐,何苦一定要咒他呢?大清早,何苦來!喏喏,別哭,別哭,哭了要動胎氣的!」奶媽拍著她,像哄一個小孩子。

  「我不能這樣等下去,」夢竹絕望的搖著頭:「我要等到何年何月為止?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!我不能再等,我不能再等!」她痛哭著喊:「再等下去我要發瘋了!我不等了!我要找他去!到昆明找他去!」

  「你瘋了?」奶媽喊:「昆明那麼遠,你一個女孩兒家,又帶著身孕,你不要命了,是不是?」

  「我不管!」夢竹狂熱的說:「我要去找他!我什麼都不管!我寧願死在路上,也要去找他!我不能無盡期的等待!等待!等待!」

  「我決不放你去!」奶媽嚷:「你發瘋!」

  「我要去!」夢竹堅決的說:「我有錢,他留給我足夠的錢,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個朋友,搭黃魚車去!我一定要去!我不能留在這裡等到頭髮發白!」

  「你別傻!」奶媽瞪大了眼睛:「或者他明天就回來了!」

  「明天!」夢竹發狂的叫:「有多少個『明天』!奶媽,你別騙我,也別騙你自己,他要回來,早就該回來了!他現在還不回來,是不會回來了!」她用手蒙住臉,痛哭失聲的說:「我要找到他,我不信——他會薄情至此!」

  「夢竹,夢竹,」奶媽喊,鼻子中也一陣酸楚:「你千萬別傻,那麼遠,路上又不安靜,你年紀輕輕的——夢竹,千萬別傻,再等幾天看看!再等幾天!」

  「再等幾天!」夢竹抓住奶媽的衣服,淚如雨下。「再等幾天?幾月?還是幾年?」

  §第二十三章

  陰曆年過去沒有多久,天氣出奇的冷。昆明的街道上,冷清清的沒有什麼人,寒風無拘無束的在大街小巷中賓士。偶爾走過的一兩個行人,都把頭縮在大衣的衣領裡,用圍巾連下巴帶嘴都蒙了起來,匆匆的從街上走過去,彷佛有什麼東西在後面追趕一般。這是個下午,太陽縮在雲層後面,時而露出一角來,沒有幾分鐘,就又吝嗇的縮了回去。

  夢竹提著一個旅行袋,帶著滿面的倦容,在寒風瑟瑟中來到昆明。按著何慕天留給她的住址,她不費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。停在大門外面,她伸了伸頭,高高的圍牆,看不到裡面,只有一棵老榆樹,伸出了落盡葉子的枯枝。靠在門邊,她休息了一兩分鐘,心頭有如萬馬賓士,各種念頭紛至遝來。一路上,帶著股狂熱和勇氣,千辛萬苦的尋到昆明,日日夜夜,腦子裡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,找到何慕天!在這個念頭下,多少的苦都挨過了,多少的罪都受過了!塵埃漫天的公路,顛簸的木房汽車,小客棧裡無眠的夜,嘔吐,暈眩,一一忍受,只求見到何慕天!而現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門外,與何慕天只有一牆之隔,幾分鐘之後,可能就要面對面了。她反而沒有勇氣打門,反而滿腹猶豫和不安。倚在門邊的柱子上,她呆呆的望著那兩扇黑漆大門。

 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,二十天的風霜之苦,兩個多月的相思之情,以及腹內那條小生命,把她折磨得瘦損不堪。穿著件滿是灰塵和黃土的黑色大衣,用一條圍巾包著頭。露在圍巾外面的臉蒼白瘦削,一對大大的眸子黯然無光,顯得憔悴,無神,而疲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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