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 |
八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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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竹一唬的站起身來,那一卷鈔票散落在地下,他們給她錢!打發她走!一瞬間,她想狂歌狂笑狂哭!她的愛情:一卷鈔票!遠遠的從重慶跋涉二十天,追尋到這樣一份「真實」!提起了她的旅行袋,她踉蹌的衝向門口,咬緊了牙關,阻止那即將從體內迸裂出來的哀號。 那個「何太太」追到門口,拉住了她的衣服:「李小姐,李小姐!你多少要收一點錢呀,我總得代慕天表示一點歉意,是不是?——」 夢竹掙脫了那個女人的掌握,跑出了那寬大的院子,一直衝向大門口,拉開大門,她腳步不穩的「跌」了出去。扶著牆,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。刺骨的冷風對著她躁熱的面頰上撲來,那旅行袋有幾千斤似的沉重。風逼住了她的呼吸,淚蒙住了她的眼睛,她靠在巷口的牆上喘息,渾身上下,如同被幾千萬個人拉扯著,撕裂著。——爐火,水仙花,四壁琳琅的書畫,茶葉香,小巧精緻的書房,家的氣氛,美麗的環境——一切一切,幻滅得如此迅速!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「愛情」?這就是她寧可犧牲所有的東西來換取的「愛情」?她用拳頭堵住了嘴,倚在牆上,痛苦的搖著頭,心裡在不斷的,反覆的呼喊:「不!不!不!不!不!」 「不!不!不!不!不!」 有個人影從街頭晃了過來,她把拳頭從嘴上放下,怔怔的望著那個人影:何慕天!他顯然已喝了酒,圍巾鬆鬆的繞在脖子上,頭髮零亂,步履蹣跚。何慕天,一瞬間,她想衝上前去,抓住這個男人,狠抽他兩記耳光。但是,接著而來的被玩弄及欺騙後的那種痛楚感又捉住了她,抽他,打他,撕裂他,把他燒成灰,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?受傷的感情不會被彌合,幻滅的夢想也不會再恢復原有的美麗!你碰到了一個魔鬼,還有什麼話好說?你誤把醜惡當作美麗,除了自責識人不深之外,抽他,打他,又有什麼用呢? 她把頭轉開,扶著牆,向街道的另一頭跌跌沖沖的走過去。她想到何慕天的腳步聲踉蹌的從她身後掠過,這腳步彷彿踐踏著她的心臟,輾軋過她的四肢,她覺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萬萬片了。 許多時候,「意識」是人最大敵人。當夢竹無目的的在寒風瑟瑟的街頭閑蕩著時,她最希望的,是能沒有意識,沒有思想。希望自己能化為一縷煙,一片飛灰,被風吹過,就消滅得無影無痕!但是,她有思想,有意識,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,她感覺到那始終徹骨徹心的疼痛。 當被冷風吹得四肢冰凍,而疲倦得無力再舉步的時候,她找了一家小客棧,開了一間房間。關上房門,她跌坐在床沿上,用手捧住焚燒著的頭顱,喃喃的說:「現在,我還剩下什麼?」 抬起頭來,她望著那鏤花的窗格發呆,對自己淒然微笑,自語的說:「當什麼都不剩的時候,又該怎麼辦?」她自己找到了答案:「死亡!」她瞇起眼睛,繼續微笑,心頭各種紛雜的思想已經合而為一,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覆撞擊的響著:「死亡!死亡!死亡!——」 可是,在這一片的「死亡」呼號聲中,她看到了一張臉,母親的臉!曾被她詛咒過,痛恨過,責備過的那張母親的臉,她似乎又聽到母親的聲音,帶著忍耐的,傷感的語氣在說:「——我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你好。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,我也不要來管你,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,我關心你,愛護你,才寧願讓你恨我,而要保護你的名譽,維持你的清白。你想想,那個何慕天——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?——名譽弄壞了,他再來個撒手不管,——你怎麼辦?——女孩子,有了一點點錯,一生都無法做人——將來有一天,你會瞭解我為什麼這樣做——」 她咀嚼著母親的話,回味著母親的話,在極度的懊悔和五臟翻騰的痛楚中,衝口而迸出一聲呼喚: 「媽媽!我的母親!」喊出這一聲,她撲倒在床上,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淚,而痛哭失聲。在眼淚和哭聲裡,她耳邊又模糊的響起奶媽的叮囑:「——夢竹,別以為你媽不愛你——她是愛你的,你去了以後,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,假若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,日子過不下去的話,還是回家來吧——」 夢竹在枕頭裡搖著頭,哭著喊:「媽媽!媽媽!媽媽!我為什麼不聽你的話?我一定要跌倒了才會相信你是要扶我,不是要推我!媽媽!媽媽!媽媽!」她哭著,不斷的哭著,哭得神志迷惘,頭腦昏亂。「死」的念頭和意識又來了,她搖頭,和自己掙扎,仰視著窗子,她低低的說:「不!我現在還不能死!要死,我也要死在媽媽的腳前!我要讓她知道我的懺悔!我要取得她的原諒!她原諒了我,我才能死!」於是,一個強烈的念頭抓住了她:「回家去!找媽媽去!」如同一個溺水的人,「母親」成了最後的一塊浮木。心中所有的欲望全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: 「母親!母親!母親!」 二十幾天後,夢竹回到了沙坪壩。 帶著滿心的創痕,滿身的塵土,夢竹撲進了家門。來開門的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年的奶媽,她顫巍巍的扶著門,以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憔悴得幾無人形的夢竹。 夢竹喘息著靠在門上,閃動著淚眼,急迫的問: 「媽媽呢?」 「你?你,」奶媽口吃的望著夢竹,把一隻顫抖的手壓在夢竹的肩膀上:「你,你怎麼回,回來了?」 夢竹閉了閉眼睛,憋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,抑制住狂跳著的心臟,啞著嗓子說:「媽媽呢?我要媽媽。」 「你,」奶媽的眼光直直的望著夢竹的臉,做夢似的說:「你媽媽?」 「奶媽,你怎麼了?」夢竹嚷著說:「我要媽媽!」 推開奶媽的手,她穿過院子,向房裡跑去,衝進了堂屋,她陡的站住了。神案前的方桌上,正陳列著李老太太的一張放大的照片,無數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,兩支白蠟燭高高的燃燒著——她兩腿顫抖,渾身發軟,一下子跌倒在地下。攀住一張椅子,她仰視著燭光下母親的臉,瞪大了眼睛,眼光從母親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幾支香上,嘴唇劇烈的顫抖,像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兒,一動也不動。 一隻手落在她的肩上,她回過頭來,接觸到奶媽淚眼婆娑的臉。撈起了衣服下襬,奶媽擦了擦眼睛,哽咽著,斷斷續續的說:「——你走了沒多久,她就病了,我請醫生來,吃了藥也沒效,總共不過病了一星期,就——就——就去了。她——她——一直記掛著你,要——要——要我告訴你,你從家裡逃出去那天,她根本是知道的——她說,你過得幸福,也就好了——要你體諒她一生好強,無法對你屈服——她——她說,那個何慕天,只要對你好,她做母親的,還有什麼更——更好的願望呢?——」 夢竹從地上站了起來,瞪大眼睛望著奶媽的臉,奶媽還在繼續的述說:「——喪事全是你那年輕朋友來幫著料理的,一個姓楊的和姓王的幫忙最多——田地已經賣了,現在,只剩下這棟房子,你媽說——房子,給你——給你作陪嫁——」 「奶媽!」夢竹猛然發出一聲狂喊,就用兩隻手抓住了奶媽的肩膀,一陣亂搖,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說:「奶媽!不不!不!奶媽!不!不!我要媽媽,——我要媽媽!」她哭了起來,把奶媽搖得更厲害:「媽媽在哪兒?你告訴我,媽媽在哪兒?媽媽在哪兒?媽媽在哪兒?——」她停下來,奶媽被搖得白髮零亂,臉色蒼白。 她凝視奶媽,再掉頭望著桌上的香案靈牌,呆了片刻,默默的搖頭,自言自語的說:「不會是這樣的,不會是這樣的,命運不會待我這樣殘忍——」再望著靈牌,突來的意識將她全身撕裂,她把拳頭塞進嘴裡,用牙咬住手指,淚水迸流,跺著腳,狂喊著說:「奶媽!為什麼是這樣?為什麼是這樣?為什麼是這樣?」 嚷著,她轉過身子,忽然奪門而出,向外面狂奔而去。穿過街道,奔出小鎮,她在寒風和夜色裡,撲向嘉陵江邊。流水在呼喚她,死亡在等待她,她哭著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,越過草叢,對著那滾滾濤濤的江流衝去——她撲進了一個男人的懷裡,一隻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,一個男性的聲音沉著的響了起來:「什麼事值得尋死?夢竹?我跟了你半天了!」 她抬起頭來,是楊明遠!她掙扎著,哭叫著喊: 「請你讓我死,請你讓我死!請你讓我死!」 嚷完,她渾身一軟,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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