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 |
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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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要想壓制住自己不去愛你,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!天知道我曾經壓制過,盡我的全力去壓制,可是一旦堤防崩潰,那洶湧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,那樣強大的衝擊力,那樣不可遏制的奔騰流竄!」他注視她,在她的瞳仁裡,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: 「夢竹,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,第一次見到你,我就知道我完了。舒繡文的微笑,江村的演技,全引不起我的興趣,你坐在那兒,寧靜、安詳、而又美麗。你的眼睛裡有夢想,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光彩,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,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,我竟衝動的想要去吻掉它。戲散了,我送你回家,你走在我身邊,凝視著草裡飛竄的螢火蟲,安靜得像個小小的、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。到了你的家門口,你扶著門,看著我走開,溫柔的眼睛像兩顆黑夜裡閃爍的露珠,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,不對你作過份的注視。然後,我孤獨的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,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的說:『這就是你所追尋的,這就是你所幻想的,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,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,這個女孩子——李夢竹。』」 夢竹的眼睛裡凝聚了淚珠,懸然欲墜的滿盈在眼眶裡,微仰著頭,她一瞬不瞬的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,微微扇動著嘴唇,無聲的低喊著:「慕天,哦,慕天!」 「然後,是磐溪的茶館之聚,」何慕天繼續說下去,沉湎在自己的回憶裡: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,那樣的超群出眾,你以好奇的目光,探視著,領會著周遭的一切,除了微笑,幾乎什麼都不說。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度,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的吸引和打動我,為了抗拒這股引力,我喝下了過多的酒,但沒有醉於酒,卻醉於你的凝視和微笑。或者,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,引起你作詩的興趣,即席而賦的『雨餘芳草潤,風定落花香——』讓我進一步的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——我已經太喜歡你了,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,喜歡得不能不逃避。於是,我逃避了,我躲開你的眼光,我把自己埋進酒杯裡,我克制住強烈的想送你回家的衝動,而忍心的望著你孤獨的走開——」 夢竹的淚珠沿著面頰滾了下來,微顰著眉梢,微帶著笑意,她默默的搖了搖頭。 「——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,每週一次的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中心,不為別的,只因為聚會中有你。看看你,聽聽你的聲音。我告訴自己,僅此而已。但,一次又一次的見你,一次又一次的無法克制。每次望著你走開,我覺得心碎,聽著別人談論你,我覺得煩躁和嫉妒。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,使我要發狂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,都是對你的褻瀆,而我——」他長長嘆息:「又有何資格?」 「慕天,」夢竹搖搖頭,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:「你太低估你自己了!」 「是嗎?」何慕天蹙著眉問,痛楚而憐惜的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、而又注滿了欣喜之情的眼睛。「是嗎?夢竹?是嗎?我配嗎?」 「慕天!」夢竹發出一聲喊,激動的用雙臂緊緊的環住了他的腰,把臉埋進他胸前的長衫裡,聲音模糊的從長衫中飄出來:「慕天,我愛你!我崇拜你!」 「是嗎?夢竹,是嗎?我值得你愛和崇拜嗎?」何慕天囈語般的、不信任的問。 「你值得!」夢竹重新仰起頭來,熱情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光彩:「慕天,你為什麼這樣不安?這樣沒有自信力?」 「我怕命運!」 「命運?」 「是的,命運。」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,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:「我那樣喜歡你,唯其太喜歡你,就生怕會傷害你。在鎮口那個小茶館中,我曾天天等待你,只為了看看你。咳,夢竹,夢竹,我到底還是忍不住,那天晚上,看到夜深霜重,你仍然佇立不走,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,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——」 「慕天,我是喊了你,用我的心!」夢竹微笑著說:「我也有個直覺,如果我站著不走,你一定會來,所以我就固執的等待著。結果,你真的來了,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,是嗎?」 「但是,」何慕天呆呆的注視著她:「以後會怎麼樣呢?夢竹,我們怎麼辦呢?」他咬住嘴唇,深切的凝視她,內心在激烈的交戰。「夢竹,」他的喉嚨沙啞:「夢竹,你不知道,你那麼善良,我要告訴你——」 「別說!」夢竹叫:「我知道你想些什麼?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?但是,你別怕,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,我有勇氣!我母親不能強迫我!慕天,別為高家的事發愁,連我都有勇氣,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?」 「高家?勇——氣?」何慕天愣愣的說。 「是的,高家!我恨透了他們!可是,現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,是嗎?有誰能強迫我呢?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,什麼都不懂,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制我!只是怕媽媽——但,總有一天我要面臨和媽媽攤牌的,慕天,體會給我勇氣的,是不是?」 「我——給你勇氣——?」何慕天依舊在發怔。 「是的,是的,你會給我勇氣!」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:「你別發愁,慕天,只要有你,我還怕什麼呢?」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:「我不怕!我什麼都不怕!」 「夢竹!」何慕天低低的叫,眼眶濕潤了。「你不知道,我是說——我——」 「別說了!」夢竹摔了摔頭:「最起碼,現在別讓他們的陰影來困擾我們!慕天,我告訴你一句話,」她望著他,用一種堅定的、果決的、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:「今生今世,活著,願做你家的人,死了,願做你家的鬼!我是非你莫屬!」 何慕天凝視著她,接著就深深的顫慄起來,他把她擁在自己的胸前,緊緊的環抱住她。淚溢出了他的眼眶,他用面頰依偎著她黑髮的頭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 「記得孔雀東南飛裡那兩句詩嗎?」夢竹輕輕的說,用柔和如夢的聲調念: 「君當如磐石,妾當如蒲草,蒲草韌如絲,磐石無轉移!」 她發出一聲深長的、滿足的嘆息,緊偎在他胸前,幽幽的說:「你是磐石,我是蒲草,我將堅韌如絲,但求你永不轉移!」 何慕天無法說話,只更緊的攬住她。雨在窗紙上淅淅的滴著,風在樹群中穿梭。夢竹又是一聲嘆息: 「你的心在跳,」她說:「好重,好沉,好美!」 ▼第十九章 夢竹才跨進院子的大門,奶媽就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光,她壓低聲音問:「什麼事?媽醒了?」 「哼,當然醒了,現在還不醒,要睡到點燈才醒嗎?而且,又來了客人。」 「客人?誰?」 「還有誰?當然是高少爺啦!」 夢竹咬咬牙,轉身就想向門外溜,奶媽一把抓住她的衣服,急急的說:「這算什麼?見一見又不會吃掉你,再跑出去,我對你媽怎麼交賬?快去吧,人家高家少爺帶了好多東西來送你呢!在堂屋裡等了大半天了!」 「東西?我才不希罕呢!」夢竹嘟著嘴說,一面勉勉強強的向屋裡走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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