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 |
五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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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竹那對眼睛正從紙條上移到他的臉上,眸子悄悄的轉動著,靜靜的巡梭著,在他的臉上探索尋覓。她那小小的臉龐上醉意盎然,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成千成萬縷柔情。他全身悸動,心臟痙攣,抓起了一支筷子,他敲著酒壺說:「該!就罰我填一闋詞吧。」於是他深深的望著夢竹,用低沉的嗓音,豪放而激動的念了起來: 「逝水流年,人生促促,癡情空惹閑愁!任他人嗤我,怪誕無儔,多少幽懷暗恨,對知己暢說無休人靜也,為抒惆悵,高囀歌喉!難收,兩行熱淚,縱大放悲聲,怎散繁憂?嘆今生休矣,一任沉浮,唯有杯杯綠醑,應憐我,彆緒悠悠,從今後,朝朝縱酒,恣意遨遊!」 念完,他舉起酒杯,對著喉嚨裡灌去。許多酒潑在身上,他站起來,踉蹌的走到窗前。酒在他的體內燃燒,他感到頭中昏昏然,血管似乎都將迸裂。用手托住頭,他凝視著窗外的月色。 身後那一群人繼續在玩,許多人都醉了,一部份醉於酒,一部份醉於情。喧囂不止,吵鬧不休,特寶大發酒瘋,忽然高歌起「滿江紅」來,一部份和在裡面大唱特唱。他掉轉頭,一眼又看到那對眼睛,如醉如癡,如怨如慕。他迅速的再回過頭去望著窗外,但是,窗外也有著那對眼睛,盈盈的飄浮在夜空的每一個角落裡。他把頭逃避的撲在手腕中,喃喃的問:「天哪,如果有緣,為什麼相逢得這麼晚?如果沒有緣,為什麼又要相逢?」 ▼第十七章 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著,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,密密層層的捲裹堆積。秋天的寒意正跟隨著暮色逐漸加重,一陣秋風,帶下了無數的黃葉,輕飄飄的飛落在水面,再緩緩的隨波而去。夢竹披著一件毛衣,沿著江邊,慢慢的向前走。 從眼角,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裡淺斟慢酌。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,她站定了,面對著嘉陵江,背倚著樹幹,她默然佇立。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,她抓住了一條,折斷了,憐惜的撫摸著那脫葉的地方。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,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。雲,已經變黑,而又慢慢的與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。水由灰白轉為幽暗,隔江的景致已迷濛難辨——夜來了。 夢竹呆呆的站著,頭靠在樹幹上,無意識的凝視著遠處的天邊。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,寒風沉重的墜在她的衣襟上。一彎如眉的新月,正穿出雲層,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。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,但她固執的站著,一動也不動。秋蟲在草際低鳴,水邊有青蛙的聲,偶爾,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,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。 風大了,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,蔓延到背脊上。露水正逐漸浸濕她腳上的布鞋,冰涼的貼著她的腳心。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,跌碎在她的脖子裡,她一驚,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。有腳步聲沿著岸邊走來,她側耳傾聽,不敢回頭。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,她的雙腿僵硬,脖子梗直,緊倚著樹身,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。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,她屏住呼吸,緊張的等候著身後的動靜。但,時間緩慢的滑過去,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。 過份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,站直了身子,她正想回頭,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,輕輕的裹住了她。她回過頭去,暗夜裡,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著,像兩道黑夜的星光。她全身緊張,而心靈悸動了,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,耳朵裡嗡嗡亂響。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,她平定了自己。迷迷濛濛的望著對方。 夜色中,他穿著長衫的影子頎長的聳立著,在晚風的吹拂下,衣袂翩然。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,那樣東一條西一條,有的深,有的淺。她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后直射過來,帶著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,定定的停駐在自己的臉上。她覺得喉頭緊逼,情緒昏亂,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。 就這樣,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。枝頭,露珠無聲無息的滴落,草中,紡織娘在反覆的低吟,遠處,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應。夜,隨著流水輕緩的流逝,那彎孤獨的眉月,時而穿出雲層,時而又隱進雲中,大地上的一切,也跟著月亮的掩映,忽而清晰,忽而朦朧。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「噗通」之聲,使他們同時驚覺。他輕咳了一聲,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,輕輕的說: 「夜很深了。」 「是的。」她也輕輕的應了一聲。 「好像——要起風。」他看了看天色。 「是的。」 「冷嗎?」 「不。」 話停頓了,他們再度四目相矚,似乎已無話可談,又過了好久,他才低聲的,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: 「為什麼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麼晚?」 「嗯?」她彷彿沒聽清楚。 「平常,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?」 「嗯。」 「今天——等什麼?」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。 「你。」她的聲音更低,但卻十分清晰。 「真的?」 「不相信?」她反問。 話又停頓了,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。然後,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著柳條的手,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,用雙手交握著。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,始終那樣定定的,靜靜的,望著她。 「你的手很冷。」他說。 「是嗎?」 「是的。冷而清涼,很舒服,很可愛。」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。 「你怕什麼?你在發抖。」 「是嗎?或者,有一些冷。」 「那麼,站過來一點。」 他輕輕拉了拉她,她身不由主的走過去了兩步,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,為她扣上領口的鈕扣。然後,他用胳膊鬆鬆的圈住了她,凝視著她微向上仰的臉孔。 「這樣好些嗎?」他問。 「嗯。」她輕哼了一聲。 他的手指繞著她的辮梢,細而滑的頭髮柔軟的纏在他的手上。繼續盯著她的眼睛,他問: 「什麼時候開始,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?」 「什麼時候開始,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?」她也問。 「好像是你先開始散步,才有我的淺酌。」他說。 「不,好像是先有你的淺酌,才有我的散步。」她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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