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「是嗎?」魏如峰愉快的問,把兩杯檸檬汁分別放在何慕天和曉彤的面前:「你們談了些什麼?」

  曉彤抬起眼睛來望了魏如峰一眼,神情有些困惑。她奇怪何慕天為什麼要這樣古怪的注視著她,彷佛她是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,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。魏如峰在曉彤身邊坐了下來,看了看何慕天,後者臉上那種專注和類似嚴肅的表情使他詫異,有什麼事讓何慕天不安了?笑了笑,他說:「姨丈,曉彤讓你吃驚了?」

  何慕天從遙遠的思想裡返回現實,抽了一口煙,他讓煙霧從鼻孔裡冒出來,惘然的一笑說:「確實有些吃驚,她像顆小星星。」

  「哈!」魏如峰眉飛色舞:「姨丈,你的眼力不錯,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。又亮、又美、又高!」

  曉彤的臉紅了,羞澀和喜悅在她的眸子裡盈盈流動,那煥發著光彩的小臉明麗動人。何慕天無法把眼光從她的臉上移開,緊緊的望著她,他問:「你在念書?」

  「唔,x女中高三。」曉彤說。

  「明年暑假畢業?」

  曉彤點點頭。

  「你家裡有些什麼人?」

  「爸爸,媽媽,和一個弟弟。」

  「你爸爸——」何慕天困難而艱澀的問:「喜歡你嗎?」

  「噢,」曉彤微笑了:「爸爸總是要比媽媽嚴肅一些的,是不是?媽媽脾氣好,爸爸比較急躁一些。不過,爸爸也不常罵我們,他說我是女孩子,不太注意我。他對曉白很關心——曉白是我弟弟。」

  「哦,是嗎?」何慕天非常注意的聽她說,接著又以一種迫切而過份關懷的語氣說:「你媽媽——你媽媽——我是說,你們生活得很好嗎?很——愉快嗎?」

  「哦。」曉彤又笑了,眼睛明朗而生動的望著何慕天:「我們家一直很苦,可是媽媽很會算,有時候我們全家都睡了,媽媽還在燈下算帳。爸爸的薪水不多,曉白的學費很貴,不過,媽媽總是使我們維持下去,從不肯借債。只是,最近的情況比較特殊一點。爸爸想畫畫開畫展,他已經有十幾年沒畫過了,都是王伯伯——就是王孝城,你知道?」她停下來,詢問的看著何慕天,後者立即點了點頭,她又接下去說:「他建議爸爸畫畫開畫展,結果,花了很多錢去買顏料、紙、和畫筆,弄得我們只好天天吃素,家裡也攪得烏煙瘴氣——」她的眼睛變得晦暗了,眉頭輕輕的鎖攏。

  「爸爸總是畫不好畫,每次畫不好,就拿媽媽出氣,好像他畫不好畫全是媽媽的責任似的。媽媽也就委委屈屈的受著,當著爸爸的面前不說話,背著爸爸就淌眼淚——」她猛的住了口,怎麼回事?自己竟把這些家務事嚕嚕蘇蘇的向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訴說?多傻多無聊!她脹紅了臉,呐呐的說:「我——我——我說得太多了。」

  何慕天正全神傾聽著,眼睛渴切而熱烈的盯著曉彤的臉,聽到曉彤有停止述說的意思,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,近乎焦灼的說:「說下去!不要停止。」

  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。魏如峰再度詫異的看了何慕天一眼,姨丈今天未免有些反常,不過,看樣子,他已經喜歡曉彤了。本來嘛,曉彤生來就具有使人不能不愛的氣質,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會喜歡她的。看到他們談得那麼投機,他感到說不出來的愉快和欣喜。

  「說——什麼呢?」曉彤微笑的問。

  「你媽媽——和你爸爸!」何慕天急迫的說。

  「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,據說,沒畢業前就和媽媽結了婚。」曉彤又繼續說下去。

  「婚後沒多久,就生了我,再一年,又有了曉白,勝利後我們就跟著藝專復員到杭州,所以爸爸也可以說是杭州藝專畢業的。接著共產黨又打來了,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和曉白逃難,受了很多苦才到臺灣。那時我才三四歲,曉白兩歲,家裡很窮,爸爸就到機關去當臨時雇員,然後升到正式職員,一晃十幾年,爸爸一直沒有調動,他總說他學非所用,當小職員委屈了他。媽媽就很難過,常常說都是她拖累了爸爸,說爸爸應該成個大畫家,所以,近來爸爸畫畫,媽媽也很鼓勵他。但是,他沒畫成過一張畫,他說筆生銹了。爸爸是畫工筆人物的,常常畫美人,但是,也常常給美人洗臉——哦,」她笑了,凝視著何慕天。

  「說下去!」何慕天催促著,吐出一口煙霧。

  「給美人洗臉,這句話是曉白髮明的,曉白經常發明許多希奇古怪的話。是這樣的,爸爸每次畫美人臉畫好了總不滿意,不是說韻味不好,就是說神態不對。於是,他就要把畫好的美人臉洗掉重畫,這樣,一個美人臉洗上三四次,白臉都變成了黑臉,一張畫紙也就報銷,連同美人一起進了字紙簍。碰到這種時候,曉白就帶著他的武俠小說溜出大門,我也得趕快鑽進我的房間!只有媽媽無處可逃,陪著笑臉聽爸爸發脾氣。所以在我們家裡,美人進字紙簍的時刻,就是最可悲的時刻。」

  何慕天深深的凝視著曉彤的臉,在曉彤的述說裡,明遠的家庭,夢竹的生活,都清楚的勾畫在他眼前。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絞緊,被壓榨,被碾碎。痛楚、酸澀,和歉疚的各種感覺一起湧上心頭。他的四肢發冷,額上沁出冷汗,香煙在指縫中顫抖。連吸了好幾口煙,他才能穩定自己的聲調,問:「那麼,在你家裡,是你爸爸操縱著全家的喜樂?」

  「確實如此,」曉彤點點頭:「爸爸高興,全家都高興,爸爸一皺眉頭,全家都要遭殃。媽媽好像有些怕爸爸,被逼急了,才會說幾句。」

  何慕天不再說話了,他靠進了椅子裡,深深的吸著煙,彷佛他只有吸煙是唯一可做的事了。他的眉頭鎖得很緊,一口口煙霧把他包圍著,籠罩著,臉色卻出奇的蒼白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