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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何慕天站起身來,有些詫異,也有份薄薄的驚喜,無論如何,在臺灣,老朋友並不多。雖然他不喜歡「話舊」,但他卻欣賞王孝城——一個熱情而灑脫的藝術家,絲毫不沾染時下的市儈氣息。又不是一個喜歡沉湎於舊日生活中的人,應該屬於半現實半夢想的人物,時而灑脫不羈,時而又深沉含蓄。但,不管怎樣,聽他豪放的談談藝術界的趣事,或默坐片刻,抽上兩支煙都是很愉快的事。

  「是你?孝城,好久沒看到你了。」何慕天說,招呼王孝城坐下,一面遞上一支煙。

  「是有好久沒來了,讓我想看看,大概三個多月吧。」王孝城說著,燃上了煙。

  最後一次來,還是和明遠重逢之前,不是已有三個月了嗎?

  透過煙霧籠罩的空間,他下意識的打量著何慕天:英挺的眉毛,深邃而朦朧的眼睛,清瘦的臉龐,其漂亮和神韻一如往年!只是,當年的他豪放熱情,愛喝酒,幾杯下肚,則擊築高歌,詩思泉湧,經常即席為詩。所以,那時大家稱他作「小李白」。而現在的他,神情舉止,已經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穩持重了。將近二十年來,他的改變也相當的大,那時是世家才子,現在是商業鉅子,他不知道如今的他還作不作詩?

  面對著他,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遠和夢竹。時間,無情的踐踏著一切,每一個人,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個人了。

  「你最近忙些什麼?想開畫展?」何慕天問。

  「畫展,沒興趣了。」王孝城搖搖頭,又陷入沉思中。

 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:「你今天有點特別,有心事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王孝城深思的說:「剛剛從一個老朋友家裡出來,頗生感觸。」

  「老朋友?」

  「唔,二十年的交情了,」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,「三個月前在街上碰到的,世界真小!」

  何慕天沒說話,他對於王孝城的朋友不感興趣,世界真小!本來嗎,轉來轉去也轉不出天地之間。

  「人生最可悲的事,莫過於做一個落魄的藝術家!」王孝城頓了一下說:「凡藝術家,都有太多的夢想,和太敏銳的感性,假如這份夢想硬被現實毫不留情的打破,實在是件殘忍的事情!」

  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瞭望王孝城,今天是怎麼回事?為什麼王孝城會有這麼多的牢騷?

  「無論如何,」何慕天笑笑說:「你總不是一個落魄的藝術家!」

  「我不同,我原不是個完全的藝術家,所以,我真落魄,也不會像——」他猛的縮住了口,望著何慕天發呆,半天後,才沒來由的長歎了一聲,說:「撫今追昔,總給人一種不勝滄桑之感。」

  「你嗎?」何慕天不解的問:「你還有什麼感慨?」

  「我懷念重慶。」王孝城幽幽的說:「和那一段雖貧困卻有歡笑的日子。我還記得你在沙坪壩的小茶館中喝醉了酒,然後拿筷子敲著茶壺,大念那首羅貫中的詞:『是非成敗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!』現在,才真是青山依舊在,而幾度夕陽紅了!」

 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,兩縷煙蒂上的青煙在嫋嫋上升,依依繚繞。他微微的瞇起眼睛:沙坪壩,小茶館,酒、瓜子、花生米、嘻嘻哈哈笑鬧著的一夥,還有——還有——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靜靜悄悄的跟蹤著他,而等他略一注意,這眼睛就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——煙蒂上的火燒痛了他的手指,他一驚,醒了過來。把煙蒂丟進煙灰缸裡,他勉強的笑笑,說:「那麼久以前的事了,提它做什麼?那還是尋夢的年齡。」

  是的,尋夢的年齡!現在呢?已經是夢想幻滅的年齡了。而今,「夢」該屬於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!霜霜和魏如峰!何慕天咬咬牙,站了起來,在室內無意義的兜了一個圈子,再走回到沙發旁邊,重新燃起一支煙。有門鈴響,然後是摩托車駛進院子的聲音,「尋夢者」之一回來了,另一個還不知在何處瘋狂呢!

  「慕天,」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猶豫的開了口,吞吞吐吐的說:「有個人——你——你還記得嗎?」

  「誰?」何慕天不經心的問。

  「楊——」王孝城剛吐出一個字,魏如峰吹著口哨,輕快的跑了進來,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,他立即展開了個愉快的笑容,叫著說:「嗨!王伯伯,好久沒看到你!你好像又重了兩公斤!」

  王孝城也笑了,說:「就是你!專挑人忌諱的說!你怎麼知道我又重了兩公斤?你稱過我嗎?」

  「用不著稱,我的眼睛最准!」魏如峰笑著說,吸了吸鼻子:「當心點兒,你和姨丈碰到一起,香煙店就開心了,今天報上才登的,抽煙會使人害癌症——」

  「得了,如峰,你一回來就給人精神威脅,」王孝城說:「挑人愛聽的說說行不行?你有女朋友了?」

  「哈!」魏如峰笑了一聲,向樓梯口跑去,一連沖上了三四級樓梯,才又回過頭來。笑著說了一句:「姨丈,你不是想見曉彤嗎?我已經約了她下個星期天來玩!」說著,他逕自吹著口哨,隱沒在樓梯盡處了。

  何慕天吐出一口煙,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,搖搖頭說:「說實話,我欣賞這孩子,多年以來,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會——」聳了聳肩,他歎了口氣:「唉!反正兒女的事,父母也操不了心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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