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房門帶上了,魏如峰望著那砰然闔攏的房門,發了一陣呆,才蹙著眉,搖了搖頭。

 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說,他想繼續看下去,可是,頁數弄亂了,翻了半天,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,卻從書裡翻落出一張照片來,拾起照片,上面是個女子的半身照,畫得很濃的眉毛,厚嘟嘟的嘴唇,和一對大而充滿媚力的眼睛。他又皺皺眉,翻過照片的背面,有幾行女性的筆跡:

  給如峰: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,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。杜妮

 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,眉頭皺得更緊了。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,不知怎麼夾到這本書裡來了。望著這兩行字,他感到非常的刺心。剛剛,他還義正辭嚴的教訓霜霜:「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?」可是,自己呢?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!迷失,是霜霜在迷失,還是自己在迷失?把照片夾回書裡,書丟在床頭櫃上,他關了燈,躺在床上,用手枕著頭,眼睜睜的望著黑暗的空間,自言自語的低聲說:「或者,是該我來仔細的用用思想。」

  瞪著天花板,他真的沉思了起來。

 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裡,慢慢的走到床邊,躺了下去,用手枕著頭,她沒有立即關燈。床頭櫃上是一盞淺藍色的檯燈,燈影下亭亭玉立著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。這石膏像還是去年她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峰送她的,當時,魏如峰說:「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,所以買給你。」

  結果,害她天天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,說真話,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,她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麼相像的地方。不過,無論如何,她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,尤其因為,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,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具有的。凝視著這石膏像,她是更加沒有睡意了。

  「我建議你收收心,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,好好的用用思想,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。」

  魏如峰的話在她耳邊輕輕的迴響,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過。她眩惑的瞪著石膏像,是的,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!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!該結束了,遊蕩的日子!該結束了,胡鬧的歲月!魏如峰的「說教」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,只是,「改邪歸正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收收心,如何收法?大代數、解析幾何、物理、化學——要命!生來與書本無緣,又怎麼辦呢?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燈光下石膏像的影子,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,她始終瞪著對大大的眼睛。終於,疲倦來臨了,一日的縱情遊樂使她筋肉酸痛,眼皮上的鉛塊向下拉扯,她懶洋洋的伸手去關燈,一面輕輕的,對自己許諾似的說:「明天,一切從明天開始。」

  燈滅了,她把頭深深的倚在枕頭裡,闔上了眼睛。

 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,燃點一支煙,靠進椅子裡。壁上的大鐘已七點半,霜霜還沒有下樓,看樣子,她今天又要遲到了。深吸了一口煙,他望著煙霧擴散,心中在打著腹稿,怎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她一頓。近來,霜霜的任性、冶遊、放浪形骸,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。這樣下去,這孩子非墮落不可。他只有這一個女兒,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。他板了板臉,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。這一次,他一定要厲厲害害的罵她一頓,決不心軟。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,可是,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。

  霜霜下樓了,穿著得很整齊。白襯衫,黑裙子,頭髮梳得好好的,滿臉帶著股清新的朝氣,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,而顯得文靜安詳。她對父親揚了揚眉毛,用近乎愉快的聲調說:「早,爸爸。」

  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,盡力壓制自己內心想原諒霜霜的情緒。吐出一大口煙霧,他坐正了身子,沉著臉,用自己都陌生的,冷冰冰的語氣說:「霜霜,昨晚幾點鐘回來的?」

  霜霜愣了愣,今天父親是怎麼回事?情緒不好嗎?她從阿金手上接過麵包,好整以暇的抹上牛油,慢吞吞的說了一句:「我沒有看表。」

  「你沒有看表,我倒看了,午夜一點正。」何慕天說,口氣是嚴厲的,責備性的。

  霜霜咬了口麵包,望了何慕天一眼,默默不語。看樣子,今天是大不吉利,一清早就要觸黴頭!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?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,怎麼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?

  「你看,你把車子開走,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,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,出去一整天,到深更半夜回來,還要死命撳喇叭,弄得四鄰不安!霜霜,你未免太過份了,這樣下去,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?」

  霜霜停止了吃麵包,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,呆呆的望著何慕天。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,這似乎是不可能的。尤其在今天!今天,一清早,起來晚了,但她仍然振作精神,梳洗、穿衣,對著鏡子發誓:「從今天起,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。」然後跑下樓梯,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、嶄新的一天。但是,什麼都不對勁了,沒有陽光,沒有朝氣,沒有活力,所有的,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備!

  「你出去玩玩也罷了,」何慕天一鼓作氣,把要說的話都乘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:「你卻這麼小小年紀,就學會了泡舞廳!十八、九歲的女孩子,別人都念書准備考大學,你呢?糊糊塗塗的過些什麼日子!我問問你,你對未來有些什麼打算?你這樣混下去,就是要嫁人,都沒有人敢娶你!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,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,你呢——」

  「是個太妹!是吧?」沉默已久的霜霜陡的爆發了,她憤然的接了下去,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,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麵包扔在桌上。受傷的自尊心,與願望相違的這個早晨,使她又傷心,又激怒。昂著頭,她直視著何慕天,叫著說:「我的朋友都是太保,你罵他們好了,你看不起他們好了,但是他們會陪我玩,會照顧我,會愛我,崇拜我!除了他們,我還有什麼?這個家,從樓上跑到樓下,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!你有你的事業,表哥有他的這個妮,那個妮。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!我要他們,我喜歡他們,怎麼樣?你一點都不懂我!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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