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寒煙翠 | 上頁 下頁 |
六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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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措辭顯然很笨,她有些不安,再掃了那本《煙》一眼,她遲疑的問:「找到了沒有?」 「我還沒找呢,」我說:「我正在看韋白刻的這兩片竹子,他實在刻得很好,是嗎?你喜歡菊花嗎?章伯母?」 「是的,很喜歡。」她微笑了,放鬆了緊張的神色。 我望著那兩片竹子,我現在知道菊花是指誰了,孤標傲世偕誰隱?一樣花開為底遲?該是命運把章伯母隱居在這深山裡,讓她的花朵為韋白而開。 我調回眼光來,凝視著章伯母,微笑的說:「這意境真美,是不?」 「可惜,瞭解的人太少了。」章伯母注視著我。 「可是,畢竟會有人瞭解和欣賞的。」我說。 我們對視著,這一瞬間,我明白我們是彼此瞭解的,她知道我所發現的事情,她也知道我對這件事的評價。 我向門口走去,她叫住了我:「詠薇!」 我站住,她把那本《煙》拿起來,當著我的面抽出了裡面夾著的信箋,把書遞給我:「你不是在找小說嗎?這是本好書,不妨拿去看看!」 我接過那本小說,默默的退了出去。拿著書,我走出幽篁小築,在原野上無目的的走著,穿過樹林,我來到溪邊,小溪靜靜的流著,白色的小鵝卵石在陽光下閃爍。沿著溪流,我向上遊走,然後,我停住了,我看到韋白了。他正靠著一棵樹假寐,手裡握著一根釣竿。浮標安詳的躺在水面上,我猜,他的魚簍裡也裝滿了幸福。(有的人一生都未能獲得愛情,與那些人比起來,他何其幸也!) 我眼眶濕潤的遙望著他,模糊的,回憶起我曾經對他有過的朦朧而微妙的感情。現在,一切都過去了!我像這溪流一樣的平靜,也像這溪流纏纏綿綿的水流聲,帶著種難以描述的、酸酸澀澀的調子,我告別了我的童年。 沒有驚動韋白,我悄悄的繞開,一直走向夢湖。坐在湖邊,我讓那層迷濛的綠煙罩著我。雙手抱著膝,我把下巴放在膝上,凝視著那一平如鏡的湖面。秋風在水面回旋,在林間低吟。一陣簌簌然的風聲掠過,無數的霜葉捲落在湖裡,無數的漣漪擴散在湖面。 我想起我寫給凌風的小詩:「──秋水本無波,遽而生漣漪,漣漪有代謝,深情無休止──」 想想看,初到幽篁小築的那個小女孩,帶著滿懷的不耐,對任何事都厭煩,對全世界都不滿。而今,卻坐在這靜幽幽的湖邊,漲滿了滿胸懷的溫情。成長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間來臨的,你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故,才能發現你長大了。無論如何,這到底是一個美麗的愛情世界! 我帶著滿身黃昏的陽光,和青草樹葉的香味,回到了幽篁小築,一走進客廳,我立即呆住了。 我聽到章伯母的聲音,在欣喜的說:「詠薇,看看是誰來了?」 我張大了眼睛,然後我奔跑了過去。那是媽媽!帶著渾身風塵僕僕的疲倦,以及期待的興奮,張著手站在那兒。我撲進了她的懷裡,用手緊抱著她的腰,把我立即就滿是淚痕的臉埋在她的胸前,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喊:「噢!媽媽!呵,媽媽!」 媽媽緊攬著我的頭,用顫抖的手摸著我長長了的頭髮,和被太陽曬熱了的面頰,哽咽的說:「好了,詠薇,一切都解決了,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協議,你可以跟我了,我來接你回去。」 我抬起帶淚的眸子,靜靜的望著媽媽。然後,我問:「媽媽,離婚之後,你比以前快樂些嗎?」 「只要不會失去你。」媽媽也含著淚,帶著股擔心和近乎祈諒的神色。 「哦,媽媽,」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。「你永不會失去我,爸爸也不會,我愛你們兩個,不管你們離婚不離婚。」 真的,我的心情那樣平靜,那樣溫暖。愛情有許許多多種,如果婚姻已經成為雙方的痛苦,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紙契約捆在一起呢?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,不是嗎?像章伯伯和章伯母,最起碼,章伯母是欣賞而瞭解章伯伯的,章伯伯也離不開章伯母,他們的婚姻才有存在的價值。媽媽和爸爸呢?只是長年生活在爭吵和不瞭解之中。現在,我懂了。 「媽媽,」我再說:「你不必在意有沒有我的監護權,無論有還是沒有,我都是你的女兒,不是嗎?也是爸爸的,是不是?你們雖然離婚,我並沒失去你們,是不是?」 「噢,詠薇!」媽媽喊,捧住我的臉審視我,半晌,才吞吞吐吐的說:「你──變了很多,黑了,結實了,也──」 「長大了!」我接口說。 媽媽含著淚笑了,我也含著淚笑了,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,我和媽媽之間,再也沒有芥蒂和隔閡,彼此瞭解,而彼此深愛。三天後,我和媽媽離開了青青農場。我們到鎮上搭公路局的車子去埔里,再由埔里轉台中,由台中去台北。 公路局的車子開動之後,我望著車窗外面,車子經過青青農場,原野,遠山,小樹林,章家的綿羊群──一一在我模糊的視線中消失,我長成的地方!我心中漲滿了各種複雜的感情,淚水在睫毛上顫動。車子迅速的在黃土路上滑過去,捲起了滾滾的煙塵。 「我必定會回來的!」我在心裡默默的說:「我必定會!」 「詠薇,在想什麼?」媽媽問。 「我──」我輕聲的回答:「我在想,我要寫一本小說。」 ▼尾聲 寒假的時候,我又回到青青農場。 青青農場別來無恙,只是羊兒更肥,紅葉更艷,而三兩株點綴在草原上的櫻花盛開了。 至於青青農場的人呢?章伯伯依然故我,喜愛著周遭的每一個人,卻要和每個人都發發脾氣。章伯母比以前更安詳,更溫柔了,她的眼裡有著光輝,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。凌霄依然在農場上終日忙碌,但他已不再憂鬱,不再落寞,他的眼光隨時繞著綠綠旋轉。綠綠,那是個變化最大的人物,她從野性一變而為沉靜,終日帶著個恬靜而滿足的笑容,幾乎從不離開她丈夫的左右,她跟他到田裡,幫忙割草、施肥、耕種,有時就靜靜的坐在田埂上看著他──她已找到了那個使她平靜的人,休息下她漫遊的小腳。 綠綠的父親常到農場上來了,他臉上的刺青已不再使我害怕。他成為章伯伯和凌霄的好幫手,一個人能做三個人的工作,他不大說話,做起事來沉默而努力。他有時仍會粗聲粗氣的罵著綠綠,罵她不該搬重東西,會傷著肚裡的孩子── 綠綠已將生產了──那種責罵裡,應該有著更多親愛的成分在內。 凌雲比以前成熟了,也更美了,她依然羞澀,終日和針線、鴿子作伴。她為她未出世的小侄兒做了許多小衣服小鞋子。有時,也和我到附近野外去散散步。 一次,章伯母私下對我說:「凌雲慢慢的好起來了,是不是?」 「怎麼講?」我愕然的看著章伯母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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