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寒煙翠 | 上頁 下頁 |
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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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不要形式,讓我們現在就訂婚。」 「我同意。」 「我沒有戒指送給你。」 「有,在我心裡。」 「證人呢?」 「天,地,樹林,夢湖,和苦情花。」 「噢!詠薇,我永不負你。」 他再吻我,天,地,樹林,夢湖,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轉,無數無數的旋轉,一直轉著,轉著,轉著,彷彿永不會停止。他終於放開了我,我望著湖面的寒煙翠霧,望著天空的碧雲,地下的黃葉,周遭全是夢,我們被包圍在夢裡,籠罩在夢裡,我想起第一次被凌風帶到夢湖來,他所向我背誦的詞句:「碧雲天,黃葉地,秋色連波,波上寒煙翠──」 那時候,我怎麼會料到,在即將到來的秋天裡,我會和凌風在這湖邊互許終身。但是,凌風快走了,此後前途茫茫,我們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?這天,這地,這湖,這樹──的憑據值得信任嗎? 「想什麼?」他問。 「但願你不走。」我說。 「你留在這兒吧,詠薇,反正無論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,面臨的都是尷尷尬尬的局面,還不如就住在我們家裡,我有任何假期都趕回來。」 我搖搖頭。「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,我必須離去。」 離去?然後到何處?什麼地方是我的家?離愁彆緒一剎那間就對我們捲來,無聲無息的罩住了我們。為什麼人生有這麼多的問題?這整個暑假像是一場春夢,馬上,夢會醒了,先是他離去,然後我也走了──哀愁沉重的壓著我,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泫然了。 「別傷心,詠薇,我們還有一星期。」 他的話多不吉利,好像我們一生相聚的時間就只剩下一星期似的,我更加淒然了。 「喏,詠薇,別難過,你一傷心我就六神無主,」凌風捧著我的臉:「不管我們離別還是相聚,我永遠是你的。詠薇,時間與空間算什麼呢?這段感情該是超越時空的。」 這只不過是說說而已,儘管感情是超越時空的,人們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別離。我嘆息一聲,望著湖面,又一片楓葉被風吹落在湖裡,它輕輕冉冉的飄落在水面,立即,無數的漣漪陸續的蕩漾開來。那片紅葉像一條小船,在湖裡漫無目的的漂流,它漂向了岸邊,沿著岸邊流蕩,終於浮到了我們的面前,我低低的說:「它來了!」 「誰?」凌風不解的問。 「那條紅葉的小舟,載滿了我們的感情。」我說,彎著腰,把手伸進湖水裡,輕輕的托起那片紅葉,許多水珠沿著葉片的周圍滾下來,我低語:「這該是離人的眼淚。」 他倚著我,帶著種感動和虔誠的神情,望著我手裡的紅葉,彷彿這紅葉真是載滿我們的夢幻和感情的小舟。紅葉上的水漬逐漸乾了,我取出凌風襯衫口袋裡的鋼筆,在楓葉上題下一首小詩: 「霜葉紅於火,上著離人淚, 颯颯涼風起,飄然落湖內。 秋水本無波,遽而生漣漪, 漣漪有代謝,深情無休止。 霜葉秋水兩無言,空餘波光瀲灩秋風裡。」 幾行小字,把楓葉兩面都寫滿了,而且,由於葉面不沾墨水,寫得非常吃力。 把葉片放在凌風手中,我微笑的望著他,說:「留著它,凌風,算我們的訂婚紀念!」 他鄭重的拿起葉片,送到唇邊去吻了一下,收進襯衫口袋裡。我們就這樣,以夢湖為媒,以秋風為證,在一個涼風初起的早晨,訂定了我們的終身。 站起身來,我們依偎著走進樹林,林內,已被我們的足跡踩出了一條小徑,現在,小徑上積滿了黃葉,我們從黃葉上走過去,四週的樹在低吟,蟬聲在喧嚷,穿過樹隙的陽光醉意盎然。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父作響,更多的落葉飄墜在我們的肩上和頭髮上。 穿出了樹林,我們緩緩的走下山,陽光灼熱而刺目,我繫上了我的藍綢帽子,凌風望著我說:「你知道麼?余亞南給你起了一個外號,叫你藍帽子。」 我笑了笑,提起余亞南,使我想起凌雲,那是怎樣的一段戀情呢?或者,他們比我們高雅些,所以他們的戀愛無欲無求,不像我們對未來有那麼多的計劃。或者婚姻和團聚是屬於俗人的,他們藝術家向來喜歡打破傳統不流於庸俗。我腦子裡有些迷糊,許多思想和感情都膠著在一塊兒,黏得分不開。 「你在深思的時候特別美麗,」凌風說:「一看到你的眼睛深幽幽的發著光,我就知道你的思想在馳騁了。」 我又笑了笑。我的思想馳騁在何方?望著原野上一片綿延到天的盡頭的綠,和那幾株挺立在綠野上的紅葉,我的思想真的馳騁了起來,馳騁在綠色的曠野裡,追逐著穿梭的秋風。 在溪邊,我們碰到了韋白。 他正在溪邊垂釣,背靠著大樹,魚簍半浸在水中,一竿在手,而神情落寞。我們走了過去,他抬起頭來靜靜的望著我們,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溫和的面貌依然勾動我內心深處的惻然之情,自從知道他並非凌雲的愛人之後,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一份同情和關切,但也有了更多的不瞭解。或者正如他所說的,我還太年輕,所以無法體會一個中年人的心情。他那魚簍,仍然除了回憶一無所有麼?那麼,他在釣什麼呢?過去?還是未來? 「嗨!」凌風和他打著招呼:「釣著什麼?」他這句話幾乎是代我問的。 「夢想。」韋白微笑著說,我想起頭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所談的題目。夢想?不過,我覺得他釣到了更多的寂寞。「你們從夢湖來,我敢打賭。」他繼續說。 「不錯。」凌風笑吟吟的回答。 「找到你們的夢了?」他深深的望著我們:「今年的夢湖似乎蘊藏豐富。」 我望著他,他眼睛裡有著智慧,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裡,他瞭解所發生過的任何事,我知道。或者,他是靠著咀嚼著別人的歡樂和痛苦為生的。 「你為什麼不去湖邊釣釣看呢?」凌風說:「或者會有意外的收穫。」 「那是年輕人垂釣的地方,不屬於我。」韋白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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