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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「有人——」我低吟著說。

  「別管他!」他說。

  那是多少個世紀以來亙古常新的事!當他終於抬起頭來,而我睜開了眼睛,世界已非原來的世界,我也不是原來的我,原有的生命離我的軀殼飛馳而去,新的生命已從天而降,我沒理由的想流淚,想歡笑,想歌唱,也想酣眠。我伸展手臂,如同從一個長遠的、沉沉的睡夢中醒來,從沒有這樣強烈感受到生命的可愛!我高興,因為世界上有我!我高興,因為我是活生生的!我高興,因為我是那麼完整的我!多麼沒理由的高興呀,但是,我高興!

  那一個下午就那樣昏昏沉沉的過去,我們在小屋裡,時而笑,時而說,時而流淚,時而長長久久的對視不語。午餐在桌上變冷,我忘了吃,他也沒有吃午餐,奇怪的是並沒有人來打擾我們。當我們都發覺餓了的時候,我們就把桌上的冷飯冷菜一掃而空,吃得盤子底都朝了天,然後相視而笑。時間靜靜的流過去,等到光線已昏暗得讓我們辨不出彼此,我們才驚異的發現整個下午只是這樣短暫的一瞬。

  那天的晚飯我和淩風一起出現在餐廳裡,淩雲由衷的祝福我的病癒,淩霄禮貌而誠懇的問候我,章伯母卻用一對溫柔的目光,微笑而含蓄的注視我,我立即知道她什麼都瞭解了。她是那樣細緻而敏感的女人,有什麼感情能逃過她的眼睛?說不定下午也是她安排好了不讓人來驚動我們的,怎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好母親呀!

  章伯伯只是粗心大意的看了我一眼,用他一向宏大的聲音說:「病好了嗎?到底是城裡長大的女孩子,淋淋雨就會生病!喏,多吃一點,吃得多,就不會生病!」

  我的胃很好,淩風也不錯。整個吃飯的時間內,他就是死死的盯著我,使我不能不回視過去。我想,全桌子都會看出我們的情形了,這讓我臉紅,又讓我情不自已的要微笑。我一直朦朦朧朧的想微笑,彷佛不為了什麼,只為了生命是那麼美好。

  飯後,我和淩風漫步在草原上。

  天邊有很好的月亮,大概是陰曆十六、七左右,月亮比十五的時候還圓還大。圍著月亮的周圍,有一圈金色的、完整的月華,我抓住淩風的手,叫著說:「快許願!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媽媽告訴我,當月華完整的時候,你許的願望就會實現!」我說。

  「那麼,我要許一個願,」他握緊我的手,望著月亮說:「願詠薇永遠快樂!」

  他的願望有些出我意外,我望著他,我以為他會許願,要我們永不分離。他用手圍住我的肩,輕聲說:「只要你快樂,比什麼都好。」低頭凝視我,他說:「和我在一起,快樂嗎?」

  我輕輕的點點頭。

  「那麼,我永不會離開你。」

  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?雲層薄而高,月光清而遠。草地上凝著露珠,原野在月色下迷迷離離的鋪展著,疏疏落落的樹叢,被月光染上一層銀白。風在林間低訴,幽幽然,切切然。夢似的月光,夢似的夜晚!夢似的我和他!我不再渴求什麼了,我腦子裡什麼都不想。

  他解下他的襯衫,披在我的肩膀上,因為曠野風寒,而夜涼似水。

  「我不要你生病,」他說:「看到你消瘦蒼白,讓我的心好痛好痛。」

  我們漫步在月光之下,緩緩慢慢的走著,我想問他關於柴房裡的事,但那並不重要,現在沒什麼是重要的,我知道我有他!何必追問柴房裡的事呢?何必破壞這美好的夜?我緊偎著他,原野上風也輕柔,月也輕柔。

 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樹,孤零零的豎立在月色裡,我疑惑的望著它,記憶中似乎有什麼不對,矮樹輕輕的晃動了一下,不,那不是樹,是一個人!

  我抓緊了淩風:「看!那兒有一個人!」

  真的是一個人,他正佇立在月色裡,呆呆的引頸翹望,面對著幽篁小築的方向。

  「是誰?」淩風大聲問。

  那人影寂然不動,我們向前走去,月色下,那人的形狀逐漸清晰,他沒有發覺我們,而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裡,他的目光定定的望著幽篁小築前的一片竹林。

  「是韋白!」淩風奇怪的問:「他在做什麼?」

  我拉住淩風,囁嚅的說:「大概他在散步。」

  「不對,」淩風說:「他在出神!他的樣子好像著了魔了,我們看看去。」

  「不要,」我阻止了淩風,心裡有些明白韋白,如果他不是為情所苦,就必然是有所等待。「我們走吧,何必去打擾他呢?」

  「他已經快成為化石了,」淩風說,搖了搖頭:「他的生活未免太寂寞了,可憐的人!」

  他也不是很可憐,我想。他有所愛,也被愛,儘管隔在兩個星球裡,有那分淒苦,也有那分甜蜜,「愛」太美了,所以,往往一般人都要為它付出代價。但是,我和淩風呢?我不禁下意識的攬緊了他。

  「我們走吧!」

  我們往回走,沒有驚動韋白。我很沉默,恍恍惚惚的想著韋白,僅僅數日之前,我還曾把我童稚的戀情,系在他的身上,但是,現在,我已經醒來了,認清了自己,也認清了感情。是的,可憐的韋白!還有,可憐的淩雲!我咬咬嘴唇,決心要幫助他們。我們依偎著,向幽篁小築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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