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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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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可是,你現在就不痛苦嗎?你現在就沒流過淚嗎?」我咄咄逼人的問。 「我──」她瑟縮了一下,挺了挺肩膀,說:「雖然有痛苦,但是我很滿足。」 我看著她,她臉上有著單純的固執。我無可奈何的聳聳肩,嘆口氣說:「好吧,只要你滿足,還有什麼話好說呢?不過,凌雲,我完全不信任你那位余亞南,他或者是個非常善良的人,但他也是個很不負責任的人。藝術不是一切事務的藉口。不過,你相信他也就算了,但願你將來不會流更多的淚!」 「詠薇,」她微笑的握住我的手。「你慢慢會瞭解他的,愛上這種人原是痛苦的事情,我不能對他太苛求,他是個藝術家!」 「難得有他這樣的藝術家,也難得有你這種不苛求的愛人!」我也微笑了,握緊了她。「只是,凌雲,你太可愛,他不把握住你,是他沒福氣。」 「愛情並不一定需要婚姻來固定它,」她說:「許多夫妻同床異夢,許多愛人卻終生相愛!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把握住我呢?」 「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。」 「我不。」 我們對望著,然後,我笑了。 「你是一個多麼奇異的人哪!」我說,望著滿窗月色和綽約竹影。「不過,人生許多事都在變,誰知道以後我們的想法和看法會怎樣呢?」 真的,誰知道呢?窗外有隻鵓鴣鳥在叫著:「糊塗!糊塗!糊塗!」 我們不禁相視而笑。 ▼第十七章 早上,我被一陣隱隱約約的爭吵之聲所驚醒了,披衣起床,天際才剛剛破曉,朝霞佈滿了天空,竹林頂端,還迷濛著沒有散清的曉霧。我換好衣服,打著呵欠走出房門,爭吵之聲加大了,我側耳傾聽,聲音是從前門來的,正想走去看看,凌雲的門開了,她的頭伸出了房門,和我打了一個照面,我問:「是誰在吵架?」 「我也聽到了,」凌雲說:「正想問你呢!」 我們一起向前門走去,穿出了客廳,就一眼看到章伯伯穿著件睡衣,按著衣袖,正揮舞著拳頭在那兒大叫大罵,章伯母滿臉焦慮之色,在一邊勸解,但她的聲音完全被章伯伯的吼叫所壓蓋。事實上,不止章伯伯的吼叫,在章伯伯對面,有個又高又大又凶狠的人,正跳著腳大吵大鬧,那樣子像要把整個青青農場都吞下去。 我立即認出那個人來,那是林綠綠的父親!曾經在樹林裡把我嚇得半死的人!他那高高的顴骨上的刺青,和那陰鷙的眼神都顯得猙獰可怖。赤裸的上身露著粗黑的胸毛,那被長年纍月的陽光所炙曬的皮膚黑而亮,結實的肌肉在他舉得高高的手臂上凸出來。他的頭向前衝,咧著嘴,露著牙,那是一隻大猩猩,一隻要吃人的猩猩! 「你給我滾!滾得遠遠的!」章伯伯在大叫:「他媽的!一清早在門口喊魂!你那個騷蹄子你自己不管好,到老子門口來吵什麼?滾!滾!你給老子滾!」 那山地人吐出一大串聽不懂的山地話,裡面夾雜著日語的「巴格牙嘍」,幾乎每兩句話裡就有一句「巴格牙嘍」,喊的聲音比章伯伯還大,同時和章伯伯越逼越近,大有要打架的樣子。 我聽不懂山地話,只有狐疑的望望凌雲,凌雲拉著我的手,她的手冰冷而緊張。 「他說林綠綠一夜沒回去,」她在我耳邊低聲說:「他說是被大哥或者二哥帶跑了,他說我們家的兩兄弟整天帶著綠綠鬼混,一夜沒回家準與我們家兩兄弟有關,他說要我們交出人來,以後兩兄弟再和綠綠混在一起,他就要把他們殺掉!」 他的樣子真的像是想殺人,我想起關於山地人臉上的刺青,是殺人的標記,看到他頰邊、額前、下巴上都有刺青,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。 章伯伯又絲毫都不讓步,還在那兒吼叫不停:「你以為你那個女兒有什麼了不起?賤貨!臭婊子!我們家的狗和豬都看不上!你丟了女兒不會去鎮裡搜,到我家來吵什麼?你再不滾我叫老袁去埔里叫警察來抓你,送你進監獄!你滾不滾?要打架老子就奉陪!別以為老子打不過你!我這雙手殺過小日本打過土匪,還怕你這個臭山地人!來呀!你要打就打!」 那山地人真的衝了過來,章伯母及時跑上前去,攔在他們的中間,她那小小的身子,挺立在兩個巨人之間,真不算一回事,但她卻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,那山地人也被震懾住,站在那兒,不敢再邁上前來。 「一偉!」章伯母急急的喊:「你這是幹嘛?他找不著女兒當然是著急的,好好解釋清楚不就沒事了嗎?幹嘛一定要吹鬍子瞪眼睛的找架打呢?」一眼看到我和凌雲,她喊著說:「凌雲!去叫秀枝來翻譯,我跟他說不清楚!」 凌雲轉身就跑進了屋裡,這兒,章伯母試著向那山地人解釋:「老林!我們沒有看到綠綠,看到了絕不會把她藏起來,是不是?我家兩個男孩子和她玩是有的,年輕人在一塊兒玩也是件好事呀,是不是?不過,我保證我家兩個男孩都不會跟她做壞事,你儘管放心好了──」 那山地人的臉色和緩了許多,顯然他對章伯母比對章伯伯服氣多了,他用生硬的國語,結結巴巴的說:「你不知道,太太,你不知道──」 他抓抓頭,說不出所以然來,那樣子也有些憨憨傻傻的。正好秀枝來了,章伯母就叫她把剛剛的話再翻譯一遍給他聽。那山地人面色又好了些,也對秀枝說了一大串,秀枝說:「他說他本來不是來吵架的,只是來問問我們家兩個少爺有沒有看到綠綠?因為我們家兩個少爺常常和綠綠在一起。他說他找到綠綠要打死她!」 「秀枝,」章伯母說,「你去把大少爺和二少爺都叫來!」 秀枝去了,一會兒之後,凌霄跟著秀枝來了,凌風卻不見蹤影。 「太太,」秀枝說:「二少爺不在屋裡。」 「一清早,他又到那兒去瘋了?」章伯母說,望著秀枝:「你看到他出去的嗎?」 「沒有,」秀枝搖搖頭:「他──」她欲言又止。 「他怎樣?」章伯母嚴肅的追問。 「他床上的棉被沒有動過,」秀枝說:「他一夜沒有回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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