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寒煙翠 | 上頁 下頁 |
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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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低垂著頭,無法說話,我曾幾百次幻想我的戀愛,幻想那幽美動人的一刻,但,從沒想到是這樣帶著窒息的壓力和驚天動地的震撼。他用雙手捧起我的臉,他的眼光深深的凝注在我臉上,好一會兒,才又低低的吐出幾個字:「還生我的氣麼?」 我動了動嘴唇,不知說些什麼好,為什麼生他氣呢?我已經記不得了,那是太遙遠太遙遠以前的事了。 他嘗試著對我微笑,(因為,始終他眼睛裡也蒙著水霧。)嘗試回復他一向輕快的語氣:「你今天不會說話了嗎?詠薇?如果還想罵我,就罵吧!你一向都是伶牙利齒的。」 我搖搖頭。 「什麼話都不必說了,只有一句──」我沉吟的說。 「是什麼?」 「是──」我望著他:「你仍然可惡!」 他笑了,彷彿我的話使他開心。 「你又像你了!」他說:「哦,詠薇,」他喘口氣,突然吻住了我,喃喃的喊:「哦,詠薇!哦,詠薇!」 這是他第二次吻我,那暈眩的感覺又來了,我不由自主的用身子貼緊了他,手臂緊緊的纏住了他的腰。暈眩,暈眩,暈眩,醉死人的暈眩──我喘不過氣,只本能的反應著他。像浸潤在一池溫水裡,水在回旋,我在漩渦裡轉著、轉著、轉著──我以為一輩子也轉不出這漩渦了,那美妙而醉人的旋轉,然後,他的頭抬了起來,嘴唇離開了我,我閉著眼睛,不願睜開。 「詠薇,」他輕喊:「你這個魔術家變出來的小東西哦!」 他的嘴唇又壓上了我,這次卻狂猛而凶狠,不再是一池回旋的溫泉,而是一陣猛捲過來的狂飆,我無法透氣,無法思想,無法呼吸,整個身子都癱軟無力,化為水,化為泥,化為虛無。 有人輕敲房門,我驚動了一下,他緊攬著我,不許我移動。 「有人──」我低吟著說。 「別管他!」他說。 那是多少個世紀以來亙古常新的事!當他終於抬起頭來,而我睜開了眼睛,世界已非原來的世界,我也不是原來的我,原有的生命離我的軀殼飛馳而去,新的生命已從天而降,我沒理由的想流淚,想歡笑,想歌唱,也想酣眠。我伸展手臂,如同從一個長遠的、沉沉的睡夢中醒來,從沒有這樣強烈感受到生命的可愛!我高興,因為世界上有我!我高興,因為我是活生生的!我高興,因為我是那麼完整的我!多麼沒理由的高興呀,但是,我高興! 那一個下午就那樣昏昏沉沉的過去,我們在小屋裡,時而笑,時而說,時而流淚,時而長長久久的對視不語。午餐在桌上變冷,我忘了吃,他也沒有吃午餐,奇怪的是並沒有人來打擾我們。當我們都發覺餓了的時候,我們就把桌上的冷飯冷菜一掃而空,吃得盤子底都朝了天,然後相視而笑。時間靜靜的流過去,等到光線已昏暗得讓我們辨不出彼此,我們才驚異的發現整個下午只是這樣短暫的一瞬。 那天的晚飯我和凌風一起出現在餐廳裡,凌雲由衷的祝福我的病愈,凌霄禮貌而誠懇的問候我,章伯母卻用一對溫柔的目光,微笑而含蓄的注視我,我立即知道她什麼都瞭解了。她是那樣細緻而敏感的女人,有什麼感情能逃過她的眼睛?說不定下午也是她安排好了不讓人來驚動我們的,怎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好母親呀! 章伯伯只是粗心大意的看了我一眼,用他一向宏大的聲音說:「病好了嗎?到底是城裡長大的女孩子,淋淋雨就會生病!喏,多吃一點,吃得多,就不會生病!」 我的胃很好,凌風也不錯。整個吃飯的時間內,他就是死死的盯著我,使我不能不回視過去。我想,全桌子都會看出我們的情形了,這讓我臉紅,又讓我情不自已的要微笑。我一直朦朦朧朧的想微笑,彷彿不為了什麼,只為了生命是那麼美好。 飯後,我和凌風漫步在草原上。 天邊有很好的月亮,大概是陰曆十六、七左右,月亮比十五的時候還圓還大。圍著月亮的周圍,有一圈金色的、完整的月華,我抓住凌風的手,叫著說:「快許願!」 「為什麼?」 「媽媽告訴我,當月華完整的時候,你許的願望就會實現!」我說。 「那麼,我要許一個願,」他握緊我的手,望著月亮說:「願詠薇永遠快樂!」 他的願望有些出我意外,我望著他,我以為他會許願,要我們永不分離。他用手圍住我的肩,輕聲說:「只要你快樂,比什麼都好。」低頭凝視我,他說:「和我在一起,快樂嗎?」 我輕輕的點點頭。 「那麼,我永不會離開你。」 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?雲層薄而高,月光清而遠。草地上凝著露珠,原野在月色下迷迷離離的鋪展著,疏疏落落的樹叢,被月光染上一層銀白。風在林間低訴,幽幽然,切切然。夢似的月光,夢似的夜晚!夢似的我和他!我不再渴求什麼了,我腦子裡什麼都不想。 他解下他的襯衫,披在我的肩膀上,因為曠野風寒,而夜涼似水。 「我不要你生病,」他說:「看到你消瘦蒼白,讓我的心好痛好痛。」 我們漫步在月光之下,緩緩慢慢的走著,我想問他關於柴房裡的事,但那並不重要,現在沒什麼是重要的,我知道我有他!何必追問柴房裡的事呢?何必破壞這美好的夜?我緊偎著他,原野上風也輕柔,月也輕柔。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樹,孤零零的豎立在月色裡,我疑惑的望著它,記憶中似乎有什麼不對,矮樹輕輕的晃動了一下,不,那不是樹,是一個人! 我抓緊了凌風:「看!那兒有一個人!」 真的是一個人,他正佇立在月色裡,呆呆的引頸翹望,面對著幽篁小築的方向。 「是誰?」凌風大聲問。 那人影寂然不動,我們向前走去,月色下,那人的形狀逐漸清晰,他沒有發覺我們,而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裡,他的目光定定的望著幽篁小築前的一片竹林。 「是韋白!」凌風奇怪的問:「他在做什麼?」 我拉住凌風,囁嚅的說:「大概他在散步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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