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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凌風離開了窗口,慢慢的走了過來,輕描淡寫的說:「爸爸,你一定要讓韋校長每次看到我們家都在吵架麼?」

  韋白也走了過去,他把手放在凌霄的手臂上,誠懇而嚴肅的說:「一偉,你有個好兒子,別把他逼走了。他不是不能分辨是非的人,他會處理他自己的事!」

  「你們為什麼都要幫他說話?」章伯伯氣呼呼的說:「難道我給他選擇的人不好麼?」他的眼光在滿室搜尋,突然落在我的身上。「詠薇,過來!」

  我一愣,驚訝的望著他。

  「做什麼?」我疑惑的說。

  他把我硬拉過去,嚷著說:「你們看看,難道詠薇還趕不上一個林綠綠嗎?她哪一點不比那個野娼妓高明千千萬萬倍?」拉著我,他說:「詠薇,你願意嫁給凌霄嗎?」

  我生平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尷尬的事,瞪大了眼睛,我驚愕得無法開口,然後,窘迫的感覺就使我整個的臉孔都發起燒來。

  凌霄似乎比我更難堪,他廢然的轉過身子,背向著我們說:「爸爸!你這算什麼!」

  說完,他乾脆一走了之,向門口就走。

  偏偏章伯伯還不饒他,竟厲聲喊:「站住!凌霄!詠薇哪一點不滿你意?你說!」

  章伯母忍無可忍,走上前來,她一把把我擁向她的懷裡,懇求的說:「一偉,你別為難孩子們好不好?你叫詠薇怎麼下得來臺?這不是你能一廂情願的事呀!你饒了他們吧!」說完,她望著我,眼睛裡竟隱含淚光,說:「詠薇,別在意你章伯伯的話,他向來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的。你現在去幫我告訴秀枝一聲,說韋校長在我們家吃晚飯,讓她多準備一份,好麼?」

  我知道章伯母是藉故讓我避開這段難堪,就點點頭向門口走去。

  韋白有些遲疑,這當然不是留在人家吃飯的好時候,他猶豫的說:「我看我──」

  「韋白!」章伯母喊了一聲。

  韋白不再說話了,我走出客廳,在院子裡,我遇到凌雲,她呆呆的站在那兒,手裡捧著她的繡花堋子,看到我,她說:「是韋校長來了嗎?」

  我點點頭,她遲疑的說:「我要給他看看我幫他繡的枕頭套。爸爸──還在發脾氣嗎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說,心中充滿了彆扭和不愉快的感覺,剛剛在客廳裡所受的難堪仍然鮮明,離開了她,我徑自走向廚房。

  那是一頓很沉默的晚餐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,這一頓飯竟比午餐時更不愉快。我只勉強扒了半碗飯,就離開了飯桌,事實上,章伯母等於沒有吃,韋白也吃得很少,只有章伯伯,發脾氣歸發脾氣,吃飯仍然是狼吞虎咽。

  我很早就回到房裡,這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,舊曆十六、七的月亮,幾乎還是一個正圓。在窗前坐了片刻,有人輕敲我的房門。我打開門,凌風停在外面,一隻手支在門上,靜靜的望著我。

  「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?」他輕輕的問。

  我搖搖頭。

  「也別生爸爸的氣,嗯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他把手伸給我。「我們講和了,好不好?詠薇,以後別再吵架了。」

  我遲疑了一下,他說:「握一下手,怎樣?」

  我把手伸給他,我們握住了手,微笑在他的眼角漾開,他握住我的手擺了擺,說:「去散散步,好嗎?月亮很好。」

  我們去了,月亮真的很好,草地上有露珠,有蟲鳴,有靜靜的月光,靜靜的樹影和靜靜的夢。

  歸來的時候,我看到客廳裡還有燈光,韋白還沒有走,他的影子靠窗而立,清晰的映在窗子上。

  ▼第十二章

  我在章家的地位忽然陷進一種尷尬的情況裡,章伯伯的驚人之舉使我有好幾天都不舒服,尤其見到凌霄的時候,我更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。凌霄也同樣難堪,於是,無形中,我們開始彼此迴避,而我也失去了最初幾天的好心情。

  這種情況一直到三天後才解除。這天早晨,我在鴿房前面遇到章伯母,她把我帶進她的書房裡。這間房間我幾乎沒有進來過,裡面有一張小書桌和兩張藤椅。四週的牆壁,一面是兩扇大窗,另外有兩面都是竹書架,居然排滿了各種的書,琳琅滿目。另一邊牆上有一幅畫,畫著一株蘭花,我不用費力就可以找到韋白的題款。靠在書桌前面,我環屋而視,從不知道章伯母是一個精神食糧如此豐富的人。

  「你有這麼多書!」我感慨的說:「和韋白一樣。」

  她看了我一眼,笑笑說:「書可以治療人的孤寂。」拉了一張椅子,她說:「坐坐吧!詠薇,你愛看書,以後可以常到這兒來拿書看,說不定這裡有些你在市面上買不到的書。」

  我坐進椅子裡,眼光停在書架旁邊的牆上,那兒掛著一對竹子的雕刻品,這雕刻品對我並不陌生,我曾在韋白的書桌上見過,兩片竹子上刻的都是菊花,但姿態構圖都不一樣,上面刻的字是曹雪芹的句子,黛玉「問菊」詩中的四句,左邊的是我所見過的那塊:「孤標傲世偕誰隱?一樣花開為底遲?」

  右邊刻的字是:「圃露庭霜何寂寞?雁歸蛩病可相思?」

  我注視著這兩幅東西,那菊花如此生動,使我神往。章伯母沒有忽略我的表情,她微笑的說:「刻得很好,是不是?那是韋校長刻的,韋白,一個很有才氣的人。深山裡不容易找到知音,他就總是把雕刻的東西送給我們,山地人不會喜歡這些,你知道。」

  「他應該下山去,」我說:「這兒委屈了他。」

  「他到山下去會更寂寞,」章伯母深思的說:「這兒到底有山水的鍾靈秀氣,山下有什麼呢?」

  或者這兒還有一個他所喜愛的女孩子,難道章伯母竟絲毫沒有覺察出來嗎?還是我的猜測錯誤?章伯母不再談韋白了,抓住我的手,她親切的望著我說:「詠薇,你這兩天不大開心?」

  她是那樣一個精細的人,我知道自己的情緒是瞞不過她的。

  搖了搖頭,我支吾的說:「不是的,是──因為──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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