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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楊羽裳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,整個人都失了魂了。楊太太嚇得手足失措,抓起楊羽裳手裡的電話聽筒,她取出來,送到自己耳邊去聽聽,對方什麼聲音都沒有,顯然是掛斷了的。把電話聽筒放回電話機上,她坐在床邊,雙手握住楊羽裳的肩,沒命的搖撼了起來:「羽裳,羽裳,你要是受了什麼委屈,你說吧,你告訴我吧!別這樣嚇唬我!羽裳!羽裳!羽裳!」

  給楊太太這麼一陣死命的亂搖,楊羽裳終於被搖醒了。回過神來,她抬起眼睛來看了看,一眼看到楊太太那張焦灼而慈祥的臉,她這才「哇呀」的一聲哭出來了。她撲進了楊太太的懷裡,哭得力竭聲嘶,肝腸寸斷,一面哭,一面斷斷續續的叫:「媽媽呀!媽媽呀!我——我——不不——不再開玩笑了!媽媽呀!我——我——我怎麼辦?怎麼辦?怎麼辦?媽媽呀!」

  楊太太被她哭得鼻中發酸,禁不住也眼淚汪汪起來,第一次看到這孩子如此悲切與無助,她一向都是多麼樂觀而淘氣的!以前,她曾為她的淘氣傷透腦筋,但是,她現在卻寧可要那個天不怕,地不怕的淘氣孩子了!

  「羽裳,」她吸吸鼻子,含淚說:「誰打電話欺侮你了,是俞慕槐嗎?」

  楊羽裳像觸電般尖叫了起來:「不許提他的名字!我永遠不要聽他的名字!永遠!永遠!永遠!」

  楊太太又嚇呆了。「好好好,不提,不提,再也不提了!」她拍撫著羽裳的肩,不住口的安慰著:「你瞧,還有一段時間才開學呢,我們出國去玩玩好不好?把這兒的煩惱都拋開,我們去香港住住,給你添幾件新衣裳好嗎?」

  「我不去香港!」楊羽裳又大叫。

  「好好,不去香港,不去香港,你要去那兒呢?」

  楊羽裳離開了母親的懷抱,忽然平靜下來了。弓著膝,她把頭放在膝上,含淚的眸子呆呆的望著遠處,好一會兒不動也不說話,她的臉龐嚴肅而悲哀。

  「媽,」終於,她開了口,聲音淒淒涼涼的。「我想要結婚了。」

  楊太太驚跳了一下。「和誰?」她問。

  「歐世澈。」

  楊太太又驚跳了一下,她深深的凝視著女兒,誰家女兒提到婚事時會這樣悲悲切切的呢?她怔了怔,小心翼翼的問:「你是說真的嗎?」

  楊羽裳看了母親一眼,眼神怪異。

  「我說過,不再開玩笑了。」她幽幽的說。

  「但是,」楊太太遲疑了一下。「你愛他嗎?」

  楊羽裳的臉扭曲了。她轉頭看著窗外,今夜無風,樹梢沒有風吟。今夜無星無月,暗夜中一片模糊。她摸了摸汗濕的手臂,空氣是悶熱而陰沉的。「快下雨了。」她輕聲的說,轉回頭來看著母親。「你去告訴歐家,要結婚就快,兩個月之內,把婚事辦了,我不願意拖延。」

  楊太太再度驚跳。「兩個月!你何苦這麼急呢?再一年就畢業了,畢業之後再結婚,怎樣?」

  「我不念書了。」

  「你說什麼?」

  「我不再念書了。」楊羽裳清晰的、肯定的說:「我最愛的並不是藝術,而是戲劇,念藝術本身就是個錯誤,而即使畢了業,結婚後又怎樣呢?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畫家,正像我不會成為音樂家或戲劇家一樣,我只是那種人;樣樣皆通,樣樣疏鬆!我除了做一個闊小姐之外,做什麼都不成材!」

  楊太太愕然的瞪視著女兒。

  「怎麼忽然變得這麼自卑了?」她困惑的說:「我記得,你一向是驕傲而自負的。」

  「童年時期過去了,」楊羽裳悽楚的說:「也該真正的正視一下自己了。」

  「那麼,正視一下你的婚事吧!」楊太太說:「你真要這麼早結婚嗎?你還是個孩子呢!」

  「不是了。」楊羽裳搖搖頭。

  「你有把握能做一個成功的妻子嗎?」

  楊羽裳默然不語。窗外,忽然掠過一陣狂風,樹梢陡的騷動了起來,遠遠的天邊,響起了一串陰陰沉沉的悶雷,暗夜裡,驟然籠罩起一層風暴的氣息。楊羽裳看了看窗外,低低的說:「要下雨了。」望著母親,她說:「我已經決定了,你去轉告歐家吧!好嗎?明天,我想搬到閑雲別墅裡去住幾天,臺北太熱了。」

  「我陪你去閑雲別墅住幾天,關於你的婚事,你能夠再考慮一下嗎?」

  楊羽裳淒然一笑。「我已經決定了。」她再說了句,滿臉的悽惶與堅決,看她那副樣子,她不像是要結婚,倒像是準備慷慨赴難似的。

  楊太太搖了搖頭,誰教她生了這麼個執拗而古怪的女兒呢?她歎口氣,煩惱的走出楊羽裳的房間,在門外,她一頭撞在楊承斌的身上。「怎麼?」她驚訝的說:「你起來了?」

  「你們這麼吵,誰還睡得著?」楊承斌說。

  「那麼,你都聽見了?」楊太太低低的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你怎麼說呢?」

  「讓她結婚吧!」楊承斌歎了口氣。「或者,婚姻可以使她安靜下來,成熟起來,她一直是那樣個瘋瘋癲癲的孩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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