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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花園外,街車一輛輛的駛過去,多惱人的喧囂!她乏力的躺在那兒,幾點鐘了?她不願意看表,用不著表來告訴她,她也知道時間不早了。她已經在床上躺了幾百個世紀了,而那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電話機,依然冷冰冰的毫無動靜!幹嘛這樣記掛這個電話呢?她自問著。他又有什麼了不起?論漂亮,他趕不上歐世澈,論活潑,他趕不上歐世浩,論癡情——呸!談什麼癡情呢?他對她表露過一絲一毫的情愫嗎?沒有!從沒有!儘管他約她玩,儘管他請她吃飯,儘管他帶她去夜總會,儘管他用摩托車載著她在郊外飛馳——但他說過有關感情的話嗎?從沒有!

  他是塊木頭,你不必去記掛一塊木頭的!但,他真是木頭嗎?不!他不是!他那深沉的、分析的眼光,他那穩重的、固執的個性,他那含蓄的、幽默的談吐,他那堅忍的、等待的態度——等待!他在等什麼呢?難道他希望她先向他表示什麼嗎?該死!俞慕槐,你該死!你總不能期待一個女孩子先向你表示什麼的!俞慕槐,你這個討厭的、惱人的、陰魂不散的傢伙!我不希奇你,我一點都不希奇你!等你撥電話來,我要冷冷靜靜的告訴你,我今天不和你去郊遊,我已另有約會,我將和歐世澈出去,是的,歐世澈,他就是我可能以身相許的那個男人!但是,可惡的電話機,你到底會不會響?她惱怒的坐起身子,發狠的瞪視著那架金色的小機器!

  這電話機是父親送她的十八歲生日禮,一架仿古的小電話機,附帶有她私人的專線。「女兒,」父親說:「十八歲不再是小女孩了,你大了,成熟了,好好的交幾個朋友,認認真真的生活。以後,你能不能不再胡鬧了?」胡鬧!父親總認為她是個不可救藥的瘋丫頭,「對人生從沒有嚴肅過」,父親說的。但是,為什麼要那樣嚴肅呢?為什麼要把自己雕刻成一個固定的模型呢?人生,應該活得瀟灑,應該活得豐富,不是嗎?

  電話機,這架有私人專線的電話機也曾給她帶來一時的快樂,翻開電話號碼簿,隨便找一個人名,撥過去。如果對方是個女人接的,就裝出嬌滴滴的聲音來說:「喂,是王公館嗎?××在家嗎?不在!那怎麼可以?!他昨晚答應和我一起吃飯的!什麼?我是誰嗎?你是誰呢?王太太?!啊呀,這個死沒良心的人!還好給我查出了他的電話號碼!他居然有太太呢!這個混帳,哼!」

  啪的一聲,把電話掛了,後果她可不管了!如果是個男人接的,就用氣衝衝的聲音對著電話機叫:「王××嗎?告訴你太太,別再惹我的丈夫!下次如果再闖到我手裡的話,當心我要你們好看!」

  同樣的,一說完就把電話掛了,然後揣摩著這電話引起的糾紛,而暗暗得意著。母親知道了,也狠狠的教訓過她:「你知道這樣做會引起什麼後果嗎?你知道你很可能破壞了別人夫妻感情,而你只是為了好玩!」

  「夫妻之間應該彼此信任!」她理由充足的說:「我就在考驗他們的愛情!如果愛情穩固,決不會因為一個無頭電話而告吹!如果愛情不穩固,那是他們本身的問題!我的電話正好讓他們彼此提高注意力!」

  「唉,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瘋丫頭!」母親歎著氣叫:「你對愛情又知道些什麼?」真的,她對愛情知道些什麼呢?雖然她身邊一直包圍著男孩子們,她卻沒戀愛過。母親這問題使她思索了好幾天,使她迷惘了好幾天,也失意了好幾天。是的,她應該戀一次愛,應該嘗嘗戀愛的滋味了,但是,她卻無法愛上身邊那些男孩子們!現在,她已經二十歲了,完全是成人的年齡了。她不再打那些幼稚的電話,開那些幼稚的玩笑。可是,她偷聽到母親對父親說的話:「她換了一種方式來淘氣,比以前更麻煩了!咱們怎麼生了這樣一個刁鑽古怪的女兒呢?如果她能普通一點,平凡一點多好!」

  「她需要碰到一個能讓她安定下來的男人!」這是父親的答覆。她不普通嗎?她不平凡嗎?她刁鑽古怪嗎?或者是的。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太不安分,太不穩定,太愛遊蕩,太愛幻想——一個男人會使她安定下來嗎?她懷疑。世上所有的男人在她眼光裡都「充滿了傻氣」和「盲目的自負」。她逗弄他們,她嘲笑他們,她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,就像貓玩老鼠一樣。

  可是,以後會怎麼樣呢?她不知道。父親常說:「羽裳,你不能一輩子這樣玩世不恭,總有一天,你會吃大虧的!」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吃虧,她也沒吃過虧。她覺得,活著就得活得多采多姿,她厭倦單調乏味的生活,厭倦極了。「單調會使我發瘋。」她說。

  是的,單調使她發瘋,而生活中還有比這個早晨更單調的嗎?整個早晨就在床上躺掉了!她驚覺的坐在那兒,雙手抱著膝,兩眼死死的盯著那架電話機,心裡猶豫不決,是不是要把電話機砸掉。就在這時,電話機驀然的響了起來,聲音那樣清脆響亮,嚇了她一大跳。她撲過去,在接電話之前,先看了看手錶;天!十一點十分!她要好好的罵他一頓,把他從頭罵到腳,從腳罵到頭,這個沒時間觀念的混球!

  握著電話筒,她沒好氣的喊:「喂?」

  「喂,」對方的聲音親切而溫柔。「羽裳嗎?我是世澈。」

  她的心臟一下子沉進了地底,頭腦裡空洞洞的,一股說不出的懊惱打她胸腔裡升起,迅速的升到四肢八脈裡去。她忽然想哭想叫想摔碎這架電話機!但她什麼都沒有做,只是呆呆的握著電話筒。「喂喂,是你嗎?羽裳?」對方不安的問。

  「是我。」她機械化的回答,好乏力,好空虛。

  「我打電話來問問你,有沒有興趣出去玩玩?天氣很好,我知道你今天又沒課。好嗎?最近,有好久沒看到你了,你在忙些什麼?」歐世澈一連串的說著,慢條斯理的,不慌不忙的說著,他是全世界最有耐性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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