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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「我們何不現在就去呢?」

  於是,他們去了飛禽公園。

  俞慕槐無法解釋自己了,他不知道自己怎會跟這個葉馨玩在一塊兒的?但是,在接連下去的一星期之內,他幾乎每天和葉馨見面。他們玩遍了新加坡的名勝,飛禽公園、植物園、虎豹別墅——也一起看過電影,喝過咖啡。這個以「不交女朋友」出名的俞慕槐,竟在新加坡和一個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,豈不奇怪?難怪王建章他們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。

  事實上,俞慕槐和葉馨之間,卻平淡得什麼都沒有。葉馨和他的距離畢竟太遠,她根本無法深入他的內心。俞慕槐主要是欣賞她那份善良,同情她那份身世,因而也瞭解了她那份幼稚與虛榮。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,談得並不多,只是彼此作個伴,葉馨似乎是個不太喜歡用思想的女人,她一再掛在嘴上的,對俞慕槐的評語就是:「你真是個好人!」俞慕槐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,是因為他對她保持的君子風度嗎?還是因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壞了?總之,在這句簡單的話裡,他卻聽出了她的許多坎坷的遭遇,他不忍心問她,也覺得沒有必要問她。他知道她雖無知,雖膚淺,卻也有著自尊與驕傲,因為,有次,當他想更深入的瞭解她的家庭環境時,她卻把話題掉開了,他看出她臉上的烏雲,知道實際情況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。

  尤其,當他連續聽過她幾次歌,發現她一共只有那麼兩套登臺服裝以後,他就對她更加憐惜了。這種憐惜、同情與瞭解的情緒決不是愛情,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。他對葉馨,始終保持著距離,連一句親熱的話都沒說過,他珍重自己的感情,也珍重葉馨的,他不想玩弄她,更不想欺騙她。而一個星期畢竟太短了,一轉眼,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。他有些不放心葉馨,雖然聞經理答應續用她,他卻看出聞經理的諾言並不可靠,到臺灣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,而他,他的力量是太小了,一個渺小的俞慕槐,又怎能幫助她呢?

  離新加坡的前夕,他建議到一家夜總會晚餐,再一起跳舞,葉馨早向聞經理請了一天假,不過她反對他的這個建議,「就這麼一個晚上在一起,為什麼還要在人堆裡鑽呢?!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不好嗎?」她睜大了眼睛,問他。

  接觸到她那單純、坦白的眼光的一剎那,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。這是葉馨所說的話嗎?一個在聲色場中打滾的女孩子,怎會拒絕他這樣「隨俗」的建議。難道她也渴求著心靈上的片刻寧靜!他瞪視著葉馨,覺得她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了!但也覺得更熟悉了!於是,他們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靜的咖啡館,坐在那兒,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的相對無言,只有咖啡的熱氣,在兩人之間氤氳。俞慕槐發現自己竟有一縷微妙的離情別意,而葉馨呢?她一反常態的嬌聲笑語,而變得相當的沉默。在她的沉默下,在那咖啡館幽暗的燈光下,他又覺得她酷似香港那只「海鷗」了!當然,這只是咖啡館的氣氛使然,環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錯覺,何況她們兩人又長得如此相像!他重重的甩了甩頭,甩掉了香港那只「海鷗」的影子,他有一些話,必須在今晚對葉馨說說,以後,他不可能再見到她了——一段萍水相逢,比兩片浮雲的相遇還偶然!一段似有還無的感情,比水中的雲影還飄忽!但是,他卻不能不說一些心底的話,她能瞭解也好,她不能瞭解也罷。

  「葉馨,」他直呼她的名字。「以後我們可能不會再見到了——」

  「我會去臺灣的!」她忽然說,充滿了信心。

  他憐憫她。會去嗎?他不相信。

  「希望你能去,先寫信給我,我會來機場接你。」他留了一張名片給她。「上面有我家裡的位址電話,也有報社的,找我很容易。」

  「我知道,你是名人!」

  「我正要告訴你,我不是名人。」他失笑的說。「葉馨,別太相信『名人』,新聞界的人也不是萬能的。我只是個記者,拿報社的薪水,做報社的事,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吃得開。」

  她怔怔的望著他。

  「所以,我覺得很抱歉,」他繼續說,誠懇的。「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,我就可以多幫你一些忙,但是,事實上,我的力量卻太微小了。」他停了停,又說:「葉馨,我說幾句心裡的話,你別見怪。我告訴你,唱歌並不一定對你合適,這工作也非長久之策,如果你有時間,還是多充實充實自己,多念點書,對你更好。」他凝視她:「你不會怪我說得太直吧?」

  她仍然怔怔的望著他,眼珠卻亮晶晶的、水汪汪的。

  「好了,我們不談這個,」俞慕槐勉強的笑了笑。「現在,留一個你菲律賓的位址給我好嗎?」

  「菲律賓的地址?」她呆了呆。

  「是呀,我好寫信給你。」

  「你真的會寫信給我嗎?」她眨了眨眼睛,頗受感動的樣子。「當然真的。」

  「我以為——」她咽住了。

  「你以為什麼?」

  「我以為你一到臺北就會把我忘了。」她說,羞澀的笑了起來。「好吧,我念,你記下來吧!」

  他記下了她的地址,笑笑說:「你會回信給我嗎?」

  「我——我的字不好看,」她吞吞吐吐的說,「你會笑我。」

  「我很平安幾個字總會寫吧?」他笑著問。

  她噗嗤一聲笑了。臉紅紅的。他望著她,發現她長得還相當動人,只是化妝太濃了,反而掩蓋了她原有的清麗。他想告訴她這點,卻怕過「交淺言深」了。

  剩下的時間流逝得相當的迅速,只一會兒,夜就深了。他還必須趕回去收拾行裝。「明天是一清早的飛機,你別來送我了。」他說。

  她點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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