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鬼丈夫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「起軒!」不過是一個回身的瞬間,窗外的那張面具就消失了!

  「起軒!」她狂亂的撲向窗邊傾身呼喚,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舞動枝葉的風聲。「起軒!」不,不,他不可以就這樣舍她而去!他不可以再次輕易離開!她奔出了門,在石階與花徑之間顛躓,對著無邊的黑夜顧盼狂喊:「起軒!起軒你回來呀!你的魂魄有知,憐我朝思暮想,所以前來看我,是嗎?是嗎?那麼也讓我看看你吧!讓我和你說說話吧!求求你別躲著不見我,求求你別這麼忍心對我……」她半跌半跑著,又哭又叫著,整個人像是一束琴弦,緊懸的心隨時有斷裂的可能,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錯亂的拍子。被哭喊驚醒的映雪匆匆趕來,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,她把女兒擁在懷裡哄了半天,試圖讓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夢境的片段,但樂梅卻不住的哭泣搖頭。

  「不,那不是夢,我真的看見起軒了!今天早晨在落月軒前,您不是還說願柯家的冤靈全都安息嗎?可見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說的,那麼現在為什麼卻不相信我呢?」

  早晨那場對話純粹是預先設計,目的是為了讓樂梅心存懼意,遠離落月軒,以免發現門後隱藏的秘密,沒想到卻適得其反!映雪一時又是懊惱,又是心疼。

  「早知道我就什麼話也別說!省得你受那些話的影響,弄得現在這麼疑神疑鬼的!」

  「不是我疑神疑鬼。」樂梅軟弱的抗議,原先的堅持卻有些動搖了。「雖然只是一瞥,可是……」

  「你是思念過度,無時無刻不想著起軒,所以聽到風聲,你當是歎息,看到葉影,你當是什麼面具人影,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產生的幻覺!」映雪的聲音已微帶哽咽。「哦,可憐的孩子!你的心情已夠苦了,若是再讓這些鬼魂之說來困據你,你會更苦,我也會更心痛的!以後再別這樣讓我擔心了,好嗎?」真的是幻覺嗎?真的是夢境嗎?樂梅環視著暗沉無人的四周,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虛無縹緲,什麼也不能肯定,只得含淚點了點頭。或許,真的只是因為自己思念過度的緣故吧!但是,過沒兩天,小佩也見鬼了。

  這晚,她到廚房去為樂梅拿宵夜,新來乍到沒弄清地理環境,月亮又碰巧沒掛在天上,於是在返回吟風館時,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月軒去了。然後,她看見一隻燈籠,一隻沒人提的燈籠,鬼火一般的飄進那兩扇禁門!

  這下,她魂都飛了,手上的食籃也不要了,總算踉踉蹌蹌的摸回吟風館時,一張驚怖的小臉已淚痕狼藉,慘白如鬼。

  「這兒真的有鬼!那個燈籠一定是鬼提的!」小佩一面語無倫次的敘述大致經過,一面哭著加上自己的注解:「我也不知道一個鬼幹嘛還要提燈籠?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軒是鬼住的地方,提燈籠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!」

  「沒事了沒事了,你今晚是誤闖禁地才受到驚嚇,以後別再單獨走夜路,我也不用再吃什麼宵夜,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。」樂梅勸慰了半天,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里。「現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,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,對別人一個字也不要提,尤其是我娘,省得她又擔心,嗯?」

  「那……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見鬼了?」小佩委屈的應諾,怯怯的望著樂梅。樂梅靜靜點頭。「那你怎麼一點都不怕呀?」小佩睜大了眼睛。

  樂梅笑了笑,沒有回答。

  她非但不怕,還充滿了期待。是的,她現在終於明白了,陰陽兩界的通行與否,在於信與不信而已;生與死不過是形體的轉換,人死了,愛依然存在,只要她對起軒的愛不熄滅,那麼天上人間的相隔就不構成任何阻礙。縱使她看不見起軒的形體,但愛的力量終能超越生死,達到心靈與心靈的直接感應;縱使她聽不見起軒的聲音,但愛的默契必能穿越幽冥,達到魂魄與魂魄的直接交遊!

  是的,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,那麼他就無處不在!

  小佩走後,樂梅踱向供桌,對著起軒的牌位拈香傾訴:「從今以後,我心中再無恐俱懷疑,也不再寂寞孤單,我會好好過日子,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旁!」

  燃煙緩緩游向虛空,散於四面八方。她輕輕歎了一口氣,在遊煙繚繞中閉上了眼睛,感到一種寂滅的平靜,淒涼的幸福。而這種平靜和幸福永遠都不會因世事無常所改變,因為,死亡已讓一切紛紛擾擾停格,因為,她擁有一個鬼丈夫!

  樂梅的苦已悄悄化為伏流,起軒的苦卻仍洶湧不定,隨時都有氾濫成災的可能。明明是自己的婚禮,但他只能藏在屏風後面,看著她和一塊木頭牌子拜堂成親;明明是他名正言順的妻,但他只能藉著黑夜做掩護,隔窗陪她度過洞房花燭;明明與她同住在一個園子裡,但他只能強迫自己遠遠的躲著她,幽靈似的避著她,讓她守著蒙在鼓裡的活寡,讓她日日夜夜把那塊木頭牌子當成亡夫說話!相愛卻不能相守,相戀卻不能相見,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,每一天都是一場自我的衝突與干戈。一方面,他渴望能化暗為明,回應樂梅的癡心,另一方面,他又不得不化明為暗,假裝自己已不在人世。這種心情太痛苦!許多時候,他害怕就要壓抑不住自己,更多時候,他但願自己立刻死去,死了就不必承受這種種矛盾的折磨!

  事實上,他也懷疑自己已經死了,而落月軒就是埋葬他的墳塚。白天不是他的世界,唯有在更深人靜的夜,他才能走向樂梅的視窗,只為了悄悄看她一眼,如了卻一樁前世的心願;也因為這份渴念的實現,得以支持他熬過一個又一個苦澀孤寂的白天。但現在,他決定終止這種矛盾的行為。既是他自己堅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,那又何必夜夜流連於她的窗前呢?既是他自己答應讓她抱牌位成親,那又何必擾得她神魂失據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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