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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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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梅躺在映雪懷中,無言以對,只能摟著母親的脖子哀哀痛哭。墓後的一棵大樹下,起軒垂著頭,無法自持的跪倒在地,一顆接一顆的淚由面具裡落下,滲入塵士之間。 心碎的感覺是什麼?是一刹那的天崩地裂,是毀滅之後的萬古長夜。樂梅仰臉躺在床上,失神的眸子裡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,甚至連心碎都不是,因為她根本沒有心,她的心已經隨著起軒的喪訊一起死去了。自從祭墓回來之後,她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,甚至沒有吃過任何東西,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著,任枕邊的淚濕了幹,幹了又濕。小佩求她,沒用,宏達逗她,沒用,萬里天天來看她,也沒用;她就是不言不語不吃不喝,似乎要以這樣決絕而封閉的方式,一點一滴耗盡自己。 上回失足墜崖,她之所以醒轉的主因,是內心深處那股愛的力量,喚起了她求生的欲望;而這回,與她「同生」的對象既已不存在,「共死」就成了唯一的願力。不管有意或無意,她都在放棄生存!這樣的反應讓映雪憂心如焚,眼看樂梅一天比一天憔悴,一天比一天委頓,她也瀕臨崩潰了。 「告訴我,我要怎麼做才不會失去你?」她坐在樂梅的床邊,哭著把女兒一把抱起。「到底要怎麼做,你才願意活下去?你告訴我呀!」樂梅伏在母親的肩上,因流淚過度而乾涸的雙眼正好觸及妝臺上的那個白狐繡屏。 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,因為你將自己出錢。起軒帶笑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。但是不用急,錢你可以慢慢攢,攢夠了再還給我……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,但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是誰,更不知道往後兩人之間會有那麼多的愛怨糾纏。樂梅閉上了眼睛,兩道滾燙的淚水沿著她蒼白消瘦的面頰漫流。這繡屏是他唯一留給她的信物了!而她欠他的這筆賬,她只能以全部的自己來紀念償還!「讓我抱著起軒的牌位成親吧!」她的聲音雖然細微、虛弱,每一個字卻是那麼肯定,那麼清晰:「我要以一生一世來為他守喪!」 樂梅的決定震驚了柯韓兩家。 寒松園大廳裡,映雪含淚轉述女兒的心願。末了,她環視眾人,傍徨歎道:「當我答應她之後,她就忽然願意進食說話,不再消沉自苦了,所以萬里說得不錯,心病還需心藥醫。抱牌位成親,她的精神有了寄託,原先渙散的魂魄才得以安定下來。在這種情況之下,我能不點頭嗎?所以我今天是來與你們商量商量,接下去該怎麼辦?」 是的,心病還需心藥醫,一如解鈴還需系鈴人。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起軒,期待他能因樂梅的堅貞而有所軟化、改變,但他垂頭坐在那兒只是不說話,久久才荒涼而無力的掙出一句:「那就讓她抱牌位成親吧!」 「你瘋了是不是?」宏達跳了起來,張大了眼睛瞪著起軒,好似看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。「樂梅連你的牌位都肯嫁,難道你還懷疑她對你的一片深情?柯起軒,你的腦袋並沒有燒壞,你可不可以用它好好的想一想啊?」 萬里攔著宏達要他有話好說,但他仍氣衝衝的大嚷:「我沒辦法!我心裡想什麼就要講出來,不管中不中聽!我就不信你們沒有同感,只是你們不敢說,好像他是塊玻璃,一碰即碎似的!」起軒將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挫,也霍然起身,對宏達嘶吼回去:「我的確是禁不起碰撞!我的確是很容易破碎!我的確是被燒壞了,從裡到外都被燒壞了!可是我還能思考,還能體會!要說樂梅對我的一往情深,誰會比我的感受更強烈?然而當她試圖在墓前以死相從,當她絕食欲殞,甚至當她決心終身守寡的時候,你們以為在她心裡的那個起軒,是我現在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嗎?不!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魂牽夢縈!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刻骨銘心!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一往情深!」宏達不禁語塞。 起軒拄著拐杖費力的走開,因為激動的緣故,他瘸跛得更厲害了。「我已經一無所有,若說我還剩下什麼,就是樂梅與我之間的那片回憶,請你們不要破壞它,更不要剝奪它,因為它是我賴以生存的全部!你們罵我荒謬也罷,罵我自私也罷,但我說要讓樂梅抱著牌位成親,並不是為了我自己,而是目前只有這麼做才能安慰她!倘若她真為我守寡,誰會比我的感受更痛苦?可是我願意等,等時間動搖她的意志,等孤獨澆滅她對我的癡心,一旦到了她求去的那天,我也願意祝福她!」說到這裡,他已咽不成聲。「真的,抱著牌位成親是唯一能令樂梅安心活下去的辦法,求求你們相信我,也成全她吧!」 他那種乞憐的語氣讓柯老夫人聽得酸痛難當,從前的起軒是多麼驕傲的孩子呵!她顫巍巍的向他走去,淚盈盈的哄道:「奶奶相信你!你想怎麼做,奶奶統統都依你!」她匆匆拭去縱橫的淚水,轉過身來望著映雪。「等樂梅康復了,咱們選個日子,就讓她嫁過來吧!能得到這樣一個媳婦兒,是咱們柯家前世修來的福氣。我保證,咱們全家都會好好疼她愛她,等到哪一天她想開了,願意另覓歸宿,咱們也會樂見其成的;只是這段日子,恐怕多少得委屈她了!」 映雪喉間重重一哽。一切都是命!能說的全說了,能勸的也勸了,可是女兒的心意那麼堅決,也只有暫時這樣。 真的只能暫時這樣,然而這「暫時」有多久?是一年半載?還是樂梅說的一生一世?沒有人知道,也沒有人敢想。一屋子低調的沉寂氣氛中,萬里的嗓子是唯一的高音:「既然決定這樣做,那就別浪費時間難過,解決實際的問題更重要!」他看著起軒,挑了挑眉:「例如說,樂梅一旦進了門,你怎麼辦?總不能成天躲躲藏藏的吧?」 起軒略略沉思了一會兒。 「順應寒松園的歷代傳說,把我住的落月軒封起來,就說裡頭鬧鬼,讓落月軒的大門,成為一道禁門!」 「這也許擋得了一時,就怕日子久了,免不了還是會出問題。」 「爹指什麼呢?怕樂梅撞見我嗎?」起軒短促而淒苦的一笑。「就算真的撞見,你們以為她還認得出我嗎?」 樂梅出嫁這天,從四安村到霧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話題,他們說,分明是一列體面的花轎隊伍,怎麼看不出一絲喜慶的意味?分明奏著歡天喜地的鑼鼓,怎麼聽起來卻像送葬的哀樂?按照規矩,新婦出閣得哭著拜別,表示捨不得爹娘;紅頭巾下,樂梅的淚水確實沒斷過,卻並非因為習俗的緣故,而是悼亡她那來不及同衾共枕的丈夫。 僅管衾寒帳冷,在這場沒有新郎的婚禮結束之後,樂梅還是堅持不要別人作陪,寧可一人獨守新房。畢竟這是她的花這夜,她要靜靜的與她的良人相守。 沒有軟語溫存,沒有輕憐蜜愛,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寫著起軒姓名的牌位。柯家把寒松園裡最精緻的吟風館撥給了新娘,屋中一切陳設也都竭盡所能的喜氣洋洋,但並蒂花粉飾不了那片孤冷,鴛鴦燭亦暖化不了那片淒清。樂梅獨坐床沿,滿室的紅光並未在她臉上投下任何喜色,反而更補出她蒼白無歡的容顏。她望著貼了雙喜字的妝臺,忽然想起什麼,急忙走同屋角的箱籠,拿出白狐繡屏和一隻荷包。 把繡屏小心翼翼的在鏡前擺好之後,她的視線仍膠戀著它,情不自禁的低語:「起軒,這是你唯一送給我的東西,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,而且從沒停止過攢錢。當初你為了要我收下,就說服我慢慢攢了錢再還你,那咱們就把它跟繡屏擺在一起,當作一種紀念,你說好不好?」 搖動的葉影落在窗紙上好似訣別的手勢,而不絕的風有如一聲比一聲更狂肆的呐喊。 她把荷包安置在繡屏旁邊,默默凝視半晌,不覺癡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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