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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他不說話了,瞪著她,他的臉色是蒼白的,眼神是憤怒的。原來在他們之間那種心靈相會的默契完全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冷漠,是生疏,是懊惱和怒氣。好一會兒,空氣僵著,他們誰也不說話,只是用防備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著。夜,越來越深,他們的咖啡冷了。「好吧!」終於,他說話了。推開了咖啡杯,他直視著她。「你是對的,我們根本就是陌生的,我不認識你。」他搖了搖頭。「抱歉我沒有守信用,『打擾』了你,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,我不會再來『打擾』你了。你放心吧。」

  她呆呆的坐著,聽著他那冷冰冰的言語。她心底掠過了一陣刺痛,很尖銳,很鮮明。有一股熱浪從她胸腔中往上沖,沖進了頭腦裏,沖進了眼眶中,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。這是何苦呢?她模糊的想著,為什麼會這樣呢?而她,曾經那樣期盼著他的,那樣強烈的期盼著他的!每晚,在簾幔後面偷看他是不是來了?是不是走了?他一連數日不來,她精神恍惚,嗒然若失,什麼歌唱的情緒都沒有了。而現在,他們相對坐著,講的卻是這樣冷淡絕情的言語。為什麼會這樣呢?為什麼?為什麼?他們原來不是談得滿投機的嗎?怎麼會變成這種局面的呢?怎麼會呢?

  「好了,」他冷冷的聲音在繼續著。「時間不早了,我送你回去吧!」她抬起頭來,勇敢的直視著他。

  「不,不必了,」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比他還冷淡。「我自己回去。」

  「我應該送你,」他站起身來,拿起桌上的賬單。「夜很深,你又是個單身女子。」

  「這是禮貌?」她嘲諷的問。

  「是的,是禮貌!」他皺著眉說,語氣重濁。

  「你倒是禮節周到!」她嘲諷的成分更重了。「只是,我向來不喜歡這些多餘的禮貌,我經常在深夜一個人回家,也從來沒有迷過路!」

  「那麼,隨便你!」他簡單的說。

  於是,一切都結束了。小眉驚愕而痛楚的發現,再也沒有時間和餘地來彌補他們之間那道鴻溝了,再也沒有了。付了賬,他們機械化的走出了雅憩,迎面而來的,是春天夜晚輕輕柔柔的微風,和那種帶著夜露的涼涼的空氣,他們站定在街邊上,兩人相對而視,心底都有份難言的痛楚,和恍然若失的淒苦。但是,兩人的表情卻都是冷靜的、淡漠的、滿不在乎的。一輛計程車戛然一聲停在他們的前面。雲樓代小眉打開了車門。「再見。」他低低的說。

  「再見。」小眉鑽進了車子。

  車門砰然一聲闔上了,接著,車子絕塵而去。雲樓目送那車子消失了。把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,他開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,一步一步的,他緩慢的走著。街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,好瘦,好長,好孤獨。

  ▼24

  一連串蒼白的日子。小眉每天按時去歌廳唱歌,按時回家,生活單調而刻板。儘管許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,她卻在歲月中找不到絲毫的樂趣。歌,對她已經失去了意義,她覺得自己像一張唱片,每天,每天,她播放一次。機械化的,重複的,不帶感情的。她獲得的掌聲越來越零落,她的心情也越來越蕭索。

  雲樓是真的不再出現了,她每晚也多少還期待一些奇蹟,可是,劉小姐再也沒有情報給她了,那個神秘出現又神秘離開的男孩子已經失蹤,她也將他忘懷了。不能忘懷的是小眉。她無法克制自己對雲樓的那種奇異的思念,真的不來了嗎?她有些不信任,每晚站在臺上,她耳邊就響起雲樓說過的話:

  「當你唱的時候,用你的心靈去唱吧,不要怕沒有人欣賞,不要屈服於那個環境,還有……不要低估了你自己,你的歌像你的人,真摯而高貴!」

  人的一生,能得到幾次如此真摯的欣賞?能得到幾句這樣出自肺腑的讚美?可是,那個男孩子不來了!只為了她的倔強!她幾乎懊悔於在雅憩和他產生的摩擦。何苦呢?小眉?她對自己說:你為什麼對一切事物都要那麼認真?糊塗一點,隨和一點,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嗎?但是,你讓那幸福流走了,那可能來到的幸福!如今,握在手裏的卻只有空虛與寂寞!來吧!孟雲樓!她在內心深處,輕輕的呼喚著。你將不再被拒絕,不再被拒絕了。來吧!孟雲樓,我將不慚愧的承認我對你的期盼。來吧。孟雲樓,我要為你歌唱,為你打開那一向封鎖著的心靈。來吧,孟雲樓。

  可是,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。孟雲樓始終不再出現。小眉在自己孤寂與期盼的情緒中消瘦了,與消瘦同時而來的,是脾氣的暴躁和不穩定。她那麼煩躁,那麼不安,那麼件件事情都不對勁。她自己也無法分析自己是怎麼了,但是,她迅速的消瘦和蒼白,這蒼白連她那終日醉醺醺的父親都注意到了。一天晚上,那喝了很多酒的父親睜著一對醉眼,凝視著女兒說:「你怎麼了?小眉?」

  「什麼怎麼了?」

  「你很不開心嗎?小眉?有人欺侮你了嗎?」

  「沒有,什麼都沒有。」小眉煩躁的說。

  「呃,女兒!」唐文謙打了個酒呃,把手壓在小眉的肩上,「你要快樂一點,女兒!去尋些快樂去!不要太認真了,人生就這麼回事,要──要──及時行樂!呃!」他又打了個酒呃。「你那麼年輕,不要──不要這麼愁眉苦臉,要──要及時行樂!呃,來來,喝點酒,陪老爸爸喝點酒,酒……酒會讓你的臉頰紅潤起來!來,來!」

  她真的喝了,喝得很多,夜裏,她吐了,哭了,不知為什麼而哭,哭得好傷心好傷心。第二天她去青雲的時候,突然強烈的渴望雲樓會來,那渴望的強烈,使她自己都感到驚奇和不解,她渴望,說不出來的渴望。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對他說,許多心靈深處的言語,許多從未對人傾吐過的哀愁……她想他!但是,他沒有來。唱完了最後一支歌,她退回到化粧室裏,一種近乎痛苦的絕望把她擊倒了。生命有什麼意義呢?每晚站在臺上,像個被人玩弄的洋娃娃,肚子裏裝著音樂的齒輪,開動了發條,她就在臺上唱……呵,她多麼厭倦!多麼厭倦!多麼厭倦!

  有人敲門,小李的頭伸了進來,滿臉的笑。

  「唐小姐!你有客人。」

  「誰?」她一驚,心臟不明所以的猛跳了兩下,臉色立即在期盼中變得蒼白。「邢經理。」小李笑容可掬。

  「哦!」小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,閉了閉眼睛,渾身的肌肉都鬆懈了。正想讓小李去打發掉他,耳邊卻猛然想起父親的醉語:「女兒,你那麼年輕,要──要及時行樂!」

  及時行樂!對了,及時行樂!認什麼真?做什麼淑女?這世界上沒有人在乎她,沒有人關懷她!她有種和誰嘔氣似的情緒,有種自暴自棄的心理,望著小李,她很快的說:

  「好的,請他等一等,我馬上就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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