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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唱完了三支歌,她的這場演唱算結束了,微微的彎了彎腰,她再度對那個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,轉過身子,她退到簾幔後面去了。到了後面,劉小姐很快的說:

  「瞧!那個人走了!」她看過去,真的,那位子上的一個年輕人正站起身來,走出去了。她心底掠過了一聲不明所以的歎息,感到有份難以描述的感覺,把她給抓住了。這個人,是為她的歌而來?還是仍然在找尋他女友的影子?回到化粧室,她慢吞吞的走到鏡子前面,呆呆的審視著自己,鏡中的那張臉孔是茫然若失的。安琪還沒有走,坐在那兒,她正在抽煙,一面等待著她的男朋友來接她。看到小眉,她說:

  「你不該唱那兩支歌,你應該唱『午夜香吻』,或者是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』,要不然,唱『桃花江』或者是『月下情歌』都好些。」小眉悵惘的笑了笑,坐下來,她一句話也沒有說,開始慢慢的摘下耳環和項鏈。安琪仍然在發揮著她的看法和意見,給了小眉無數的忠告和指導。小眉始終帶著她那個迷惘的微笑,不置可否的聽著。收好了項鏈和耳環,她到屏風後面去換了衣服。幾個表演歌舞的女孩進來了,嘻嘻哈哈的喧鬧著,匆匆忙忙的換著衣服,彼此打鬧,夾雜著一些輕浮的取笑。小眉看著這一切,心底的迷惘在擴大,在瀰漫。到底,這世界需要些什麼?

  有人敲著化粧室的門,一位侍應小姐嚷著說:

  「唐小姐,有你的信!」

  小眉打開了門,那侍應小姐遞上了一張折疊著的紙,說:

  「有位先生要我把這個給你!」

  「哦!」小眉狐疑的接過了紙條,心裏在嘀咕著,別是那個刑經理才好!打開紙條,她不禁呆住了!那張紙上沒有任何一句話,只用畫圖鉛筆,隨便的畫著一枝蓮花,含苞欲放的,亭亭玉立的,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,卻畫得栩栩如生。在紙張的右下角,簽著「雲樓」兩個字,除此而外,沒有其他的東西了。小眉愕然的望著這朵蓮花,詫異的問:

  「那個人呢?」

  「走了。」侍應小姐說:「他叫我交給你,他就走了。」

  「哦!」小眉有些失望,卻有更多的困惑。退回屋裏,她對這張紙條反覆研究,什麼意思呢?孟雲樓,他真是個奇怪的男孩子!把紙張鋪在梳粧檯上,她心神恍惚的望著那朵蓮花。忽然,她腦子裏靈光一閃,猛的想起在學校裏讀過的一課國文,周敦頤所著的「愛蓮說」中仿佛有這麼幾句話:

  「世人甚愛牡丹,吾獨愛蓮出污泥而不染,濯清濂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遠益清,亭亭勁植,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也。」是這樣的意思嗎?他是這個意思嗎?她瞪視著那張紙,只覺得心裏湧滿了一種特殊的激情,竟讓她眼眶發熱,鼻中酸楚。好半天,她才疊起了那張畫,收進了皮包裏。站起身來,她走出去了,腳步是輕飄飄的,好像是踏著一團雲彩。

  接著的日子裏,小眉發現自己竟期待著青雲演唱的那一刻了,而且熱心的計畫著第二天要演唱的歌。她踏上唱台的腳步不再滯重,心情不再抑鬱,歌聲不再晦澀。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歌有了意義,有了生命,有了價值。每晚,當她走上台去的時候,她總習慣性的要問問劉小姐了:

  「那個人又來了嗎?」當答案是肯定的時候,她的歌聲就特別的柔潤,特別的悠揚,她的眼睛特別的亮,特別的有神,她的心情也特別的歡愉,特別的喜悅。她唱,熱烈的唱,她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著。當答案是否定的時候,她的歌聲就變得那麼淒涼而無奈了,大廳裏也黯然無光了,她的心也閉塞了。她唱,機械的唱,不再用她的心靈,僅僅用她的嘴和喉嚨。

  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。在歌聲裏,小眉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夜,冬天消逝,春天來了。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悅,和這種嶄新的、溫暖的季節帶來的一份希望。她正年輕,她正擁有著讓人欣羨的年齡,她發現自己常常幻想了。幻想離開歌廳,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種大庭廣眾裏作機械化的獻唱,她願意她的歌是屬於某一個人的。某一個人!誰呢?她沒有一定的概念,只是,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風裏的花,每一個花瓣都綻放著,欣然的渴求著雨露和陽光,但是,雨露和陽光在那兒呢?每晚,她唱完了最後一場,在深夜的寒風中回到她那簡陋的、小小的家裏。家,這是讓許多人得到舒適和安慰的所在,讓許多人在工作之餘消除疲勞和得到溫暖的所在。

  可是,對小眉而言,這個「家」裏有什麼呢?三間簡簡單單的、日式的房子,原來是榻榻米和紙門的,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裝成地板和木板門了,這樣,最起碼可以整潔一些,也免得父親在醉酒之後拿紙門來出氣,撕成一條一條或打出無數的大窟窿。三間屋子,小眉和父親各住一間,另一間是客廳──很少有客人來,它最大的功用是讓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,或者是讓父親在那兒獨斟獨酌以及發發酒瘋。父親,這個和她相依為命的親人,這個確實非常疼愛女兒,也確實很想振作的男人,給予她的卻是無盡的憂愁、淒苦,和負擔。唐文謙在不喝酒的時候,腦筋清楚的時候,他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,他會握著小眉的手,痛心疾首的說:

  「女兒,我告訴你,我會戒酒的,我要好好的振作起來,好好的工作賺錢,讓你能過一份正常的、幸福的生活!女兒,我允諾你!從明天起,我再也不喝酒,我要從頭開始!」

  小眉淒然的望著他,一句話也不說,她知道,這種允諾是維持不了幾分鐘的。果然,沒多久,他就會拎著酒瓶,唱著歌從外面回來,一面打著酒呃,一面拉著她的衣袖,高聲的喊著說:「小眉,你瞧你爸爸,他是個大……大……大音樂家!你──你看,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,交響樂,朔拿大,小──小夜曲……你,你聽哪!」

  於是,他開始演奏了起來,一會兒自己是鼓手,一會兒是鋼琴師,一會兒又拉小提琴……忙得個不亦樂乎,用嘴模仿著各種樂器的聲音,演奏他自己的「名曲」,直至酒意和疲倦征服了他,倒頭入睡為止。

  他就這樣生活在夢境裏,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。酒醒了,他懊惱,他難過,他慚愧,他痛苦,他會自己捶打自己的頭,抱著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,說自己是個一無用處的廢物,說小眉不該投生做他的女兒,跟著他受苦,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時不遇,又埋怨著小眉的母親死得太早,說小眉怎麼這樣可憐,從小沒有母親疼,母親愛,又碰著這樣個不爭氣的父親,直鬧到小眉也傷心起來,和父親相對抱頭痛哭才算完了。

  這樣的家裏有慰藉嗎?有溫暖嗎?是個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嗎?每晚小眉回到家裏,有時父親已經在酒後入睡了,有時正在家裏發著酒瘋,有時根本在外喝酒沒有回家。不管怎樣的情形,小眉總是「逃避」的躲進自己的小房間裏,關上房門,企圖把家裏的混亂或是寂寞都關在門外,但是,關在門裏的,卻是無邊的淒苦,和說不出來的一份無可奈何。

  春天來了,窗前的一株梔子花開了,充塞在屋裏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「春」的氣息。小眉喜歡在靜靜的深夜裏,倚窗站著,深深的呼吸著夜空中那縷繞鼻而來的梔子花香。她會沉醉的把頭倚在窗櫺上,閉上眼睛,讓夜風輕拂著自己的面頰,享受著那一瞬間包圍住她的,「春」的氣氛。同時,幻想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,那些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,總是隱隱約約浮著一張臉孔,一張年輕的,男性的,有對熱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臉孔,和這臉孔同時存在的,仿佛是一些畫,一些畫像,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。

  這種幻想和沉醉總是結束得很快的,然後,睜開眼睛來,屋裏那份寂寞和無奈就又對她四面八方的湧來了,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全被吞噬了。她會發現,她手中掌握著的,只是一些拼不攏的、破碎的夢,和一些壓迫著她的、殘酷的現實。於是,她歎息一聲,輕輕的唱了:

  「心兒冷靜,夜兒淒清,
  魂兒不定,燈兒半明,
  欲哭無淚,欲訴無聲,
  茫茫人海,何處知音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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